溪水顺着防护服的裤腿滴落在杂草丛上。
索径赤着脚往前走,撞开了挡路的杂草。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上面插了几条还在垂死扑腾的鱼。
这里都是一些土道,离溪水又不远,捕鱼的人很多,导致这里泥泞不堪,到处都是脚印和淤泥。索径走了这一会儿,裤腿上已经被溅起了灰褐色的泥印。
他离开的时间不长,捉鱼对他来说手拿把掐,最多十分钟,他就回到了高坡附近。
这是索径特意给童游选的地方,有一米多高,与下面杂草丛生不同,上面平整干净,像干燥的岩石表面。童游在那上面,不会被污泥弄脏,可以最先沐浴干净的月光。
他走近一些,先是弯腰擦净了自己腿脚上的污泥,然后抬起头时,正好看见童游在上面滚来滚去,月色一路追着他,猛地看上去像某种白色毛茸茸。
这个样子和他离开的时候可不一样,尽管离开时间并不长,但索径还是不由去想,他不在的时候,童游会遇到谁?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又缺席了什么呢?
索径盯着童游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他这次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鱼尾在半空中拍打,声音一块穿到了童游那边。
童游仰起脖子,天地在他眼里整个倒转过来。
索径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和整个颠倒的世界一起,身形修长,脊背挺拔,隐隐约约化为了远处的树影。
少年拿着一根插了鱼的木棍,表情模糊不清,直到走近了,才能判断出来他像是在若有若无的笑。少年在他面前弯下腰,垂垂望着他,许是眼帘低垂,平日里漆黑无神的双眼此刻无比深邃。
童游自下而上地扫过索径的脸,从略微单薄的唇,到优越的鼻梁,最后眼睛对上了眼睛。童游从那里看到了自己倒立的刘海、光洁的额头和有些不耐的表情,他望着少年眼眸里的自己,平白有些气恼。
他在这里烦得滚来滚去,头发和脑袋都要分家了,像一条在空气中挣扎的鱼。索径还在那里气定神闲,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撩拨他。
仿佛索径手里拿的不是木棍,而是轻飘飘的羽毛,木棍上的也不是鱼,是他自己。
童游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长了痒痒肉,索径的视线也如羽毛般落了下来,童游下意识滚了滚喉咙,他的手心痒,脸颊痒,尤其是胸口那片单薄细腻的皮肤,突然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恨不得弓起腰双手双脚都护住那里。
他推索径的手,不许索径这么做,但没什么效果。等他想龇牙咧嘴凶回去,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心虚地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小时候的他让索径陪着自己,是小时候的他让索径只能背自己,就像是他允许了索径去为他抓鱼一样,似乎握着索径拿着羽毛的手在自己心头拂来拂去的人,也是他自己。
见童游坐了起来,索径也直起腰,童游抱臂,又打量了他一圈,然后对视道:“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奇怪,不仅是索径分不出他此时的情绪,就连童游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在埋怨索径回来得太晚,还是在烦躁索径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索径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也没走上高坡,就地处理起鱼来。他处理鱼的手法很娴熟,掏出内脏,刮除鱼鳞,不一会儿就处理得干干净净。
童游居高临下地看了全程,像是坏脾气的黑心监工,紧盯索径杀鱼的利落动作,鱼的内脏流了一地,童游不由摇了摇头,暗自吐槽对方真是个冷冰冰的残忍男人。
可他渐渐地刻薄不起来了。
在索径杀鱼的过程中,他突然想起来了一个成语,很适配他刚才因为索径而起的陌生状态。
抓心挠肝。
是的。
童游有些词不达意地想,就像有无数双小手爱怜地揉捏着他的心和肝。
他这次真的可怜起那几条鱼来,他觉得也许他也像那几条死鱼一样,就要完蛋了。
可怜的小鱼,可怜的他。
在童游思绪飘飞的时候,索径已经点了火堆,烤鱼的香气飘了出来,童游嗅了嗅,伸手接了索径递来的烤鱼。
“好吃。”童游真情实意道,甚至因为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而有些感动。
这些鱼没有加任何调料,是最纯粹的鱼香,不知是不是索径处理的手法问题,没有一点腥气。
童游心情好了起来,这顿简易的晚饭让他想起来了以前,兴致勃勃道:“以前还没认识清道夫的时候,我每天吃的都是这种东西。”
“为了活下去,只能烤污染物的肉来吃,还要仔细分辨污染物在异变之前是不是人类。”
索径摘着鱼刺,表面云淡风轻,但因为这句话,心脏被刺了一下,仿佛童游嘴里的污染物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一个诡异的念头浮现了出来
他不害怕被童游吃掉,甚至有些隐隐激动......只是在童游那句话里,人类才是被童游真正选择的。
倘若真的需要童游做出选择的时候,童游会选择谁呢?
在离开领地的那晚,童游选择了宽肩污染物,没有选择他。索径知道这是因为宽肩污染物和童游相处的时间更长,感情更深,可若是让童游在他和人类之前做出选择,他是不是又是被放弃的那个?
索径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突然想起他幻化出人类的原因,也是因为32号说童游明显更喜欢人类。索径的喉咙有些苦,身为非人类再次让他感受到了不甘。
他把鱼肉放到童游的叶子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童童自己杀吗?”
童游吃得正开心,闻言歪了歪脑袋,把那块鱼肉送到索径的嘴边:“我知道它们都很喜欢我,我不会做伤害它们的事情。”
“污染物之间难免发生争斗,那时候我的伙食来源就是输了命的污染物尸体。有的时候,死掉的污染物昨天刚对我示好,我摸摸它的头它就会很开心,但是过了一天,死掉的它已经进了我的肚子里。”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朱姐告诉我想要活下去必须这样做。刚开始我很不适应,这是不是代表着等爷爷死了那天,我也要吃掉它的肉呢。”
见索径吃掉了他喂的鱼肉,童游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不过,没等我想太多,区外就有运输员找我,和我交易物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用自己烤肉吃了。但是我现在还是觉得那些运输员怪怪的,居然愿意拿那么多物资,换一点点污染物的东西。”
说到这里,童游已经彻底忘了之前的愁绪,兴致勃勃地问道:“对了,索径你在区外是怎么生活的?”
这种问题童游一直没有问过,因为索径给他的第一印象太可怜了,像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虫。刚开始他不想因为这个问题引起索径的伤心来。
后来相处的这段时间,童游发现索径似乎也没有怎么在意这件事。而且,童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越来越在意索径的过去,越来越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鱼肉刚好被两人分食完了,索径用木棍拨着篝火,在木柴的燃烧声中,索径抬起眼,看向童游亮晶晶的眼睛。
“我和一个邻居家的孩子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他很可爱,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路上,总是让我背他。”
“因为我们俩的家离得很近,我们俩经常一起睡,有的时候他来我家,更多的时候都是我去他家。他家有一个上下床,他最喜欢趴在上铺的围栏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们每次到一起,都会很晚才睡。他妈妈不希望我们熬夜,每次听到动静来抓我们的时候,他都会和我一起把被子拉到头顶,还要怪声怪气地说鬼来啦鬼来啦。”
索径说到这里,嘴角勾了起来:“他妈妈要揍他,还要抱着我的腰,求我保护他。”
“......”
童游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蔫了下来。
他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索径和他的小竹马的相处变成画面在他眼前播放,也就没有意识到索径说的内容和他对索径的第一印象那么格格不入。
这股难过来得莫名其妙,童游找不到源头,像是被装进密封玻璃瓶里的小飞虫,为了寻找看不见的出口撞得头破血流。
最后,胡乱把这个当成了因为朋友过得比自己想象中好上千倍万倍的嫉妒。
这个念头吓了童游一大跳,他有些无所适从,篝火烤得他的脸无比灼热。等再次看向索径时,每当对视都会出现的过快心跳,倏忽变质,成为了心虚的慌张。
童游看着眼前那堆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眼的火堆,他用发誓般的语气说:“别担心,我一定会让你们都回到过去的生活,你们都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话音落下,没等索径做出反应,童游自己先是兀地一愣。
这句话让他想到了已经发生异变的朱姐、朋朋和唐啸,还有那一群每天都在餐厅前排队的男女老少。
他想,这些人不管是谁重新回到原有的生活,他都会高兴地送上祝福。
只有索径,会让他难过。
近乎卑劣般的难过。
两个人心思各异地对坐着,火势渐弱,热烈的火苗变成了橙黄。
过了片刻,童游看着对面越来越模糊的脸,轻声问道:“索径,你发生异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