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陆小川呼吸一窒，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还是他正做一个无法挣脱噩梦。

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两个人是骗子，于是特地查看了对方的证件。

看着他颤抖着手，将证件还回去的动作，宋野桥既心疼，又快意。

和我分手又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是记挂着小爷？现在知道悔了吧？还不快低头看看小爷？只要你说句好听的，没准我就……

似有一滴轻雨落在头顶，宋野桥瞬时瞪大了狗眼，他仰头朝陆小川看去，只见后者抹了抹脸：“不好意思，我……”

“节哀……”警官拍了拍他的肩，又简单安慰几句后离开了。

陆小川低头看了眼老6，觉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就像做梦似的。

弟弟要买房，父母却打算掏光他所有的存款，刚和男友分手，就收到了宋野桥的死讯。

老天爷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坏老头，才会专门逮着他一个人撒倒霉药。

宋野桥看着靠在门框落泪的陆小川，心脏像是塞了层棉花。

真可笑，明明一个小时前，他还希望看到陆小川因自己的死亡失悔痛哭的模样，可真当他红着鼻尖，站在自己跟前无声落泪时，宋野桥又恨不得自己这张狗嘴能吐出两句人话，告诉陆小川他没有死，只是变成狗了而已。

想到这里，宋野桥咬紧一口狗牙，恨恨想道：陆小川真是有毒，自己当人时就想方设法哄他开心，如今分手了，它都变成狗了，还要怕他不高兴。

可他又非常庆幸，幸亏当时警察通知的是他母亲。

不然见到陆小川因自己鲜血淋漓的尸体崩溃大哭的模样，他这颗心脏说不定会疼成什么样。

宋野桥心疼不已，下意识抬起狗爪想扒拉他裤脚。

“别碰我！”谁知陆小川顿时挥泪蹦开了近一米远。

宋野桥“嗷”了一声，意外看着自己扑空的狗爪。

陆小川不喜欢狗，他一直都知道，可他没想到会厌恶成这样。连碰一下都不行。

自己可是把老6当成儿子养的，陆小川怎么能这样？跟个后妈似的。

若不是眼下氛围不当，他是真想给陆小川点教训。

嗯？等等，陆小川好像没哭了。

一人一狗在门口两两相望，宋野桥狗眼里精光一闪。

陆小川总觉得今天的老6有些老6。

同处屋檐下近一年，他因怕狗，从来不会主动亲近老6，遛狗洗澡这些杂事全由他那倒霉鬼前男友一手承包，他最多就向狗盆里撒点狗粮，还是保持着一米左右距离仙女散花的那种撒。

狗这种动物极通人性，老6估也知道自己不喜欢它，所以并不和他亲近，怎么今天……

陆小川心有余悸地看着老6，生怕他再向自己伸出狗爪。

但下一秒，他瞳孔一缩，老6竟撒欢似的向他冲了过来。

邪门，今天这狗怎么和牛一样兴奋，该不会是他红内裤漏出来了吧？

陆小川迅速撒腿后撤，一溜烟躲进了房间，麻利地反锁了房门。

还没等他一口粗气喘匀乎，来不及挂断的电话里，传来了宋佳担忧的声音：“小川，你还好吗？”

门外的宋野桥竖起耳朵一听，差点吐出一口狗血。

他好不容易才哄好，这死丫头就非要重新提一嘴？

怎么可能好呢？

陆小川坐在地上，门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传来冷意，令他清醒稍许。

他抹了把脸，仰起头，看到了床头柜上还来不及收起来的合照。

那是他毕业后第一次发工资，半夜兴奋得睡不着，非要拉着宋野桥去吃火锅，结果胀得跟八月怀胎母猪似的，两人开始还围着江边散步消食，消着消着，就不知逛到哪里去了。

宋野桥想打车回家，他非不，因为那晚的星星很亮，像极了宋野桥明火不熄的眼眸。

他不打车，也不愿意开导航，就一条路一条路的试，试到天光乍起，也没能成功回家。

结果拿出手机导航一看，得！离家近10公里了。

他乐得不行，笑到脸疼，宋野桥也没半句抱怨，只是拉着他一同累倒在路边的草地里，一起看着太阳从车水马龙里探出头。

浅金色的光洒在身上，就好像他们能够长长久久一样，于是陆小川没忍住，搂着宋野桥的脖子，将那一刻永久存进了相机里。

照片里满脸大汗的宋野桥依旧是鲜活的模样，可现实中的宋野桥却……

陆小川将头埋在双膝处，深深吸了口气，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了些：“没事。”

宋佳还是有些担心：“可……哎呀，算了，我过来看看你吧，你别做傻事”

“别！”

宋佳刚找到工作还没稳定，老板也事儿得不行，若是今晚折腾一番没睡好，明天工作出了差错，保准又会挨骂。

陆小川不忍心拖累她，急忙阻止道：“姓宋的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我能有什么事？你别过来了，我都准备睡了。”

“那行吧，”宋佳顿了一会儿，又叮嘱道，“那你有事记得和我发消息，明天就周五，我下班过来看你。”

“不……”

“不用什么不用啊？”一再被推诿，宋佳也有些恼了，“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马上过来，小心我兽性大发，今晚就把你吃干抹净！”

陆小川被逗得笑了下，顺着她的话说道：“好呀，我一直都等着呢。”

门外宋野桥刨门的狗爪忽然就停住了。

姓宋的？过去式？

好啊，短短几天，陆小川不但敢当着他的面和别的女人调情了，还把他形容成无关紧要的甲乙丙丁。

看来是也不是很难过嘛。

原来还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宋野桥低低“嗷呜”了一声，趴在门口失魂落魄地给自己梳着狗爪。

和自己的天然弯不一样，陆小川原本就是喜欢女人的，不但如此，宋野桥还知道陆小川曾经暗恋过宋佳，好在自己先下手为强，趁着一次酒醉表了白，再加上陆小川向来不太会拒绝人，于是半推半地便和他在一起了。

大学毕业后，宋佳也只身去了北方，陆小川追求无望，所以便和他还算凑合地过了三年。

可是三年后，宋佳回来了，二人联系越来越频繁，关系竟然比大学时期更加亲密。

大概这也让陆小川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所以才迫不及待和他分手。

挂断电话，起身时双腿有些麻木。

陆小川扶着墙开门，看到紧扒在门上的狗时猛吓一跳，差点腿一软又倒在了地上。

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狗忽然开始亲近自己，这令陆小川感到些许奇怪，但他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这具狗躯体里已经换了个灵魂，只当它是因为宋野桥的死才性情大变。

也是，据警察所说，车祸发生时，老6和宋野桥同困一车。

主人在自己面前死亡，对狗造成的阴影也不小。

或许自己不应该那么冷漠。

陆小川试探性地伸出手，声音颤颤巍巍道：“我就摸摸你，你不许咬我啊。”

看着他努力克服恐惧，假装镇静哄自己的模样，宋野桥一时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好笑。

他不像是讨厌狗，倒更像是怕。

难不成从前被狗咬过？

掌心的温度因为狗毛的遮挡，有些感受不太真切，宋野桥一边恨不得把身上这层狗皮剥了，一边郁闷地想：他如果被狗咬过，怎么从来没和我说？

可要是陆小川要是一直这么怕狗，自己的攻略大计还怎么进行？

于是宋野桥决定好好给陆小川科普下自己的可爱之处，顺便帮他清除心理阴影。

他卖乖地将狗头又往陆小川手里送了送，好让他知道，一只粘人的狗狗是多么招人爱。

陆小川被狗抬头的动作一惊，吓得一屁股蹲又坐回了地上，伸出一根手指结结巴巴道警告道：“干……干什么？以后我可是你爸爸了，你可不能弑父啊。”

弑父？我看你是想谋朝篡位。

不过暂时看来，陆小川还没有弃养的打算。

阴影可能是一瞬间产生的，但绝对不是短时间能消除的。

也罢，反正来日方长。

想通的宋野桥“嗷”了一声，慢慢退趴回了地上，撩起狗眼委屈巴巴地看着陆小川，试图用无辜的眼神勾起他为数不多的愧疚。

但陆小川可读不懂狗心，他只能大概明白，老6对自己是没有进攻意图的。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绕开宋野桥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也没顾得上刷牙，往沙发上一倒就睡着了。

陆小川并非C城本地人，他的家乡在南方一处不知名的偏僻村庄，贫穷又落后，很多人一辈子没出过村，只知道窝在山沟沟里生儿子，陆小川便是受害人之一。

他的父母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哥哥被全家人寄予厚望，总盼着他能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弟弟被一家人倾尽宠爱，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他一生无忧平安，于是夹在中间的陆小川就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既没人盼着他又多大出息，也没有人为他后半生筹谋打算。

穿着哥哥旧衣、吃着弟弟剩饭的陆小川从小就明白，他这一生，只能靠自己。

他拼了命的读书，终于逃离了那个感受不到温暖的家庭，来到了C城读大学。

在二十一岁那年，他遇见了宋野桥。

他没有父母疼爱，可宋野桥连父母都没有。

陆小川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和宋野桥相比，到底谁更惨一些。

他以为自己遇到了同类，于是很快和宋野桥建立起来坚固无比的革命友情，可很快他又发现，他们不是一类人。

宋野桥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定位，从来不奢望哪位高贵冷艳的继母会分给自己半分疼爱，哪怕在别人恭维他是宋氏小公子时，他总笑得漫不经心：“什么小公子，不过是捡回来的一个野孩子。”

可自己总像只鱼，无论怎么也游不出幼时那片溺毙的海域，哪怕后来到了C城，也会时不时都会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发呆：母亲在干什么呢？会很忙吗？今天也会想起我吗？

可一年到头数量伶仃的通话记录告诉他：没有。

他不愿接受自己是个不被爱的孩子，也不敢告诉别人他来自一个封建落后的山村，只能用开朗活泼的外衣，遮住自己是个胆小鬼的事实。

而宋野桥喜欢的，不过是伪装出来的自己。

从旧梦中醒来，陆小川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睛。

没关窗户的客厅被冷风灌满，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准备回房间继续睡觉。

见陆小川醒了，宋野桥才松了一口气，可他看着陆小川呆滞的神情，又意识到他状态不对。

是做噩梦了吗？梦里会有他吗？

他不太放心，于是跟在走路都摇摇晃晃的陆小川身后。

陆小川没有让狗进房间的习惯，哪怕他此刻意识不大清醒，随手关门的动作依旧刻在了骨子里。

“汪汪汪！”

看着紧闭的房门，宋野桥第一次觉得狗生艰难。

就在一个星期前，他也算这个房间半个主人，哪次不是想进就进，想在床上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憋屈过。

宋野桥扫兴地回了狗窝，可狗窝里全是老6的气味，让他非常难受，于是又回到了房门前。

陆小川的气味从门缝里透出来，他趴在地上，贪婪地吸食着，忽然发觉做狗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鼻子很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