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的尸首是在城隍庙的废井里寻找的。
说实话,也不必大费周章去寻。
实在是这几日天气炎热,周平的尸体丢在那儿都发臭了,城隍庙附近的人都不堪其臭,发誓要找出这股恶臭的源头,这才惊觉井中竟有一具男尸。
附近的人原以为那是城隍庙失火时遇难的百姓,觉得怪可怜的,就一卷席子裹着送去了义庄,等着家人去认领,没想到义庄附近聚着一伙地痞,做惯了讹骗拐偷的行当。见此尸体无名,就趁夜色搬了尸首丢到城外一户刘姓地主家门口想要讹他一笔。
那户人家已被讹了好几次,见那些人是个喂不饱的豺狼一般不肯消停。刘地主忍无可忍就带着佃户和儿子们与那伙地痞打了起来,伤了好些人,动静闹得太大就惊动了官府。
知县罚两边各打了五十大板,刘地主家被罚了一大笔银子险些倾家荡产,至于那伙地痞则被锁了去挖河道。
这个天,河水还寒着呢,河泥也是又阴又冷。等挖完河道,只怕也剩不下几个了。
然后就有人发觉这无名尸是个有些面熟的跛子,只是脑袋叫人给砸烂了。
城里的跛子不多,玉家铺子里就有一个,正是那失踪数日的周平。
而仵作验尸后发现,这周平竟然还比玉大福先死一日。
这下子,周平谋害玉大福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了,反倒是玉大福有杀了自家伙计周平的嫌疑。
陈知县经验老道,他断定此事和于氏脱不开干系,就算人不是她杀的,她也定然是个知情的。
于氏当即就被押来审问,二十板子下去,知道的,不知道的,于氏什么都说了。
“民妇该说的都说了,其他的实在是不晓得啊!”
于氏本就是个多病西施,二十板子下去近乎要去她半条命。
原本俏生生的脸蛋血色全无,冷汗直从惨白的脸上往下淌,就是这样,于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家那个死鬼只和我说铺子里的周平逃了……我说报官,他说算了,然后就回了乡下,没想到……没想到第二日他就死了,死在家里了,我实在是不晓得谁把他藏在柜台下头的……民妇、民妇真的不晓得啊……”
于氏疼得牙齿上下打哆嗦,她的独生女儿燕姐捂着面扑在母亲身上也是哭得不能自已。
陈知县却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他派去娘娘庙打听的人已经回来了。
那儿的老鸨马婆子,一听说是玉大福死了,又是官差遣人来问,她哪有不说的,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之前的事都吐露了个干净。就连之前不曾说的也说了。
陈知县已将玉大福在娘娘庙做的那点龌龊事晓得了个十有八九,心里断定这是一桩争产杀夫案。玉大福之死定是于氏所为,而周平也是于氏为掩人耳目所杀。
至于于氏为何先杀周平再杀丈夫玉大福,陈知县并不关心。
“大胆于氏,还不快从实招来。本官已经将事情知晓得一清二楚,你休想再瞒!”
听到陈知县所说,于氏猛地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整身子不住的颤抖,好似那筛米的簸箕。
“不……不,我的眼——”
于氏害怕极了,几乎连话也说不囫囵,她死死抱住女儿燕姐,不许任何人把她从自己怀里夺走。
她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于氏咬着牙扑倒在地,哭诉着,“是我!人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我我……”
于氏有好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她只盯着堂上高高在上的大人,心已经死了大半。
“哼,果然是这样!”陈知县满意极了,他得意的律者自己的胡子说道:“你与那周平早有私情,二人勾搭之余不慎被丈夫撞见,之后又得知玉大福在外头藏着一个私孩子。你便伙同周平将孩子偷走想要威胁玉大福拿钱给你二人私奔,争执之下,玉大福失手打死了周平,而你怀恨在心又用头顶的簪子将玉大福捅死,本官说的对与不对!”
事情按陈知县所说的那样有几分可能,但说不通的地方也太多了些。
但于氏既自己也承认是她亲手杀害了丈夫,那便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周平应该是玉大福所杀后丢在了城隍庙的枯井里,而他自己又为于氏所害,事情便就此了结了。
案情有了决断,玉家和于家那块也算有了交代。
退堂后,陈知县坐在后头喝茶,问起了玉大福的那个私孩子。
“那孩子眼下虽然还未寻着,可既然是姓玉的,等找到后就给他家送还回去吧。玉大福虽杀了人,可香火却不曾断。他可喜有这么个儿子,日后也可得后人祭祀呢。”
陈知县自以为做了件大善事,心中不免得意。
案子既已了解,那徐二也可出来了,他这会着实是冤枉,可这话当着陈知县的面却说不得。
徐生员来接弟弟,正好拜会陈知县,方才他也在后堂听到了是如何审问那妇人,只是此案疑点重重。就这么轻易结了案子实在不妥。
若日后又有什么苗头冒出来,岂不是叫二郎和麻烦挂上了勾。例如于氏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杀得了人大马大的丈夫,又是谁搬了尸首在柜台下。而且她为何要杀害自己的丈夫,仅仅因为一个私孩子?又或是私情被发现?那于氏瞧着是个心气高的,就算真要有男女私情,也不会和一个跛脚的伙计不是么。
可惜自己在此处说不上话,不然怎么也要劝这位陈大人再细细盘问才是。
“玉家原来只有一个女儿,大人替玉大福给儿子正了名,那些族人只怕要闹呢。”且那男孩儿不足一岁,能不能成人还是另说,族里直接把那孩子过继给族里随便什么人家都是有可能的,再过继个成年的嗣子在玉大福名下,把家中姐妹嫁出去换了银子,再他的家产吞吃干净了也是常见的。
“总归是烂在一个锅子里的肉。旁人何必操这份心呢。”
在陈知县看来,只要把这命案了结了,没有人来闹事给他添堵,他就很满意了。玉家人爱怎么闹就关起门自己闹去吧,横竖不要闹得太难看给他添堵就行。
“你说,除了她又有谁会去杀害玉大福呢。谁也没有理由呀,所以……”陈知县喝了一口茶,嚼着茶叶子咽了下去,说:“别人都肯慢慢熬,熬得起。”于氏却熬不起,她那个独生女儿更熬不起。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熬得年岁大了就更坏了。
徐生员想起,是听说那妇人只养得一个独生女儿,年纪挺大了也不曾许嫁他人。听说是要招赘个女婿,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所以拖着没有把女儿嫁出去。他刚刚在后堂也瞧见过了,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小娘子,但正因如此才更可怜啊。
这样的人家生的女儿长得漂亮并非福气,只怕是祸事。因为容貌这东西不高不低的带不来实惠,反倒惹人惦记,叫人妒忌。
如果是自己会怎样做?
若自己在玉大福这样的处境下,只怕也不敢将儿子轻易带回去。那女儿呢?女儿怎么办,女儿能出嫁,能招赘。因女儿已成人,而幼子却还在襁褓中,正是需要人照顾庇护的时候。
如果是玉大福的话,他不会也不希望女儿出嫁,他会更想要一个能留在家里奉养双亲的孝女,一个能庇护幼弟的贤良长姐……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徐生员将玉家的事情搁置在一旁,转而提起了旁的事情。
例如,汝宁公主又是如何的荒唐如何的放纵家奴,又是怎么侵占民田修建园林,而官家却不忍骨肉离间,不肯责罚她。而钟娘娘的兄弟们又是怎么欺男霸女为祸一方,却因为有个好姐姐好外甥,只被官家罚了年俸……
徐二被关了一日一夜有余,遭了很大的罪。狱卒不曾在他身上用刑,可牢里的条件本来就没多好。他又固执,非要在牢里受这个罪,不慎感染了寒症。
这下又走不成了,众人只好先叫他在客栈养好病再启程。
见爹爹平安无事回来了,春荣喜不自胜,这些天都乖乖守在爹爹跟前服侍他吃药。就连一向顽皮的阿满这些天也乖乖的,不吵不闹,也不偷吃糕饼了,说要留给爹爹吃完药后甜嘴巴。
徐二头一天回来的时候先是被老禄几个人硬压着洗了个热水澡,柚子叶泡的呢。说要替他去去晦气。
他当时病得厉害,只想倒头睡在又软又暖的被褥上,哪里有力气洗澡。但拗不过他们强压着,这么一顿折腾后没想到病先好了大半。他一回来,老爷子也送了口气,人也精神起来,连粥也能多喝半碗了。
徐二现在半靠在床上,端着刚刚喝空了的药碗,陪着儿女说闲,自离开熙州后,好久没有过这样的闲暇了。
事情一连串的扑过来,压得徐二喘不过气。
他其实一直一直想要争一口气。
少年时,他争强好胜总想赢过大哥。可惜,争来抢去的除了惹得母亲厌烦,父亲叹气,并没有别的用处,况且他一次也没有赢过大哥。
之后,他提着包袱跟着爹去了流放的地方,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于能赢一次了,大哥留在檀州,他不能在爹跟前尽孝,自己能!
可惜……
“可惜了,到底是没能赢一次的啊……”
一次也没能赢,输着输着他终于成了个碌碌无为之人。只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呢。
“爹爹在可惜什么呢?”
阿满在被子上找了半天,刚刚吃的糕没有掉出来呀,真是奇怪。
没想到自己刚刚竟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徐二有些尴尬,推说自己为铺子里的伙计可惜。
“掌柜的死了,他们都丢了活计,怎么不可惜呢。而且最可惜的是那个周平啊。”
“周平?”
春荣这几天在街上,到处都听到人说玉家的事情,闲话传得乱七八糟的。
她偷偷溜出去,想看看燕姐,却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她。
春荣对周平有印象,这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见了于婶子更是像耗子见了猫,怎么会像别人闲话说的那样呢。倒是一见了燕姐就羞红了脸,那么大一个人了,面皮子薄得很呢。不过既然爹爹都这样说了,那周平应该真是冤枉了,毕竟爹爹从不说谎。
“他既然是冤枉的,那咱们去和知县大人说,去告诉他。不能叫好人别冤枉了。”
“你怎晓得他就是个好人?”
春荣一下子被问住了,难道不是么。
“他都被人杀了呀,多可怜啊。”
这么可怜,一定是个好人。
春荣的这些想法幼稚得可笑,连徐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的什么傻话,别说是我的女儿,怎么这样傻?”徐二意味深长的说,“因他被人杀了就可怜,就是个好人?你可少些这样的念头,这世上多的是恶人,只是他们没机会作恶罢了。那玉掌柜也死了,他也可怜么? ”
“不可怜!听说他杀了周平呢!”春荣脱口而出后,自己也愣住了。
咦?
“怎么不说话了。”徐二揉了揉春荣的头,说:“你看,你都不认识那个周平,他哪里可怜了?你认识玉掌柜,知晓他杀了周平,所以玉掌柜死了,你也不觉得他可怜。而周平你不熟悉,也不晓得他做过些什么,只是因为他丢了性命,你同情他罢了,万一他也做过恶呢?”
“可……可看着不像啊。”
周平是个看着没什么出息的年轻人,有些倒霉,有些可怜……
“这种东西,哪有像不像的。”徐二叹气,“以后别这么傻乎乎的了。”
春荣被说傻,她很不服气,见爹爹今日心情大好,春荣还敢还嘴了“明明爹也不聪明!爹爹才是那个傻瓜呢!!”
“咦!”被女儿这么说了,徐二傻眼,自己哪里傻了。
“大伯父说了,爹爹是个大傻瓜,明明别人要放你出来,你自己偏要留在牢里喂虱子。大家都说爹爹傻呢!”
“这、这……他胡说!都是胡说!我才没有!”徐二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就找大哥算账。
怎么什么话都给孩子说,自己当爹爹的颜面何存!
徐二父女这边说周平是个可怜人,是个倒霉蛋,却没想这个可怜人,倒霉蛋竟做了些不可怜的事情出来。
缘由么,当然还是出在燕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