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哒”
墙壁上一块散尽热源的火石碎裂开,化为齑粉,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半身泡在咕咚冒泡滚水中的青年囫囵念了句冷,脑袋从枕着的腿上移开,蜷缩着身子埋进滚水里。
过了一会水面伸出一只手,一把抓着搁置在岸边骨节分明的手掌,可能还是冷,没多大会改为抓住袖管。
幼龙孵化的越久,聂执的身体就越冷。
甘野受不了这样的温度,完全不能靠近冰团,每次孵化都必须躲的远远的,现在是连躲都躲不了。
幼龙能感受到温度后开始变得活跃,它活跃的那天,相关联的甘野差点没直接冻死。
聂执找了处地方,堆放了数以万计的火石,请了两个朋友过来走了趟布置阵法,才勉强维持住他的体温。
短袖短发的男人蹲在滚水池边嘀咕:“这都水煮肉了,还冷?”
另一个女生看聂执伸手,急忙喊住他:“别!这不是普通的水,他受得了你可不行!”
“他这不对,”女生碰了下簌簌掉粉的火石:“耗得太快了,火石不够。”
男人嬉皮笑脸:“槐微你这就不对了,聂执有钱,他买的起。”
槐微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火石不够,不是钱不够!”
她用脑门撞了下墙,墙上撞出一个坑:“让我再想想……”
现询踩着阶梯下来,松了领结,非常不理解聂执为什么会约在这,难不成要跟他一起泡温泉?
可他没有断袖癖好啊。
作为一个有老婆的前任海神,现询谨慎的说了句:“我不爱泡”
他注意到是滚水不是温泉,小心翼翼改口问他:“你要煮了我小六知道吗?”
现询犹豫着没再向前,扫视水池边的三个人,估算真动手能不能打得过。
水面动了动,是甘野耐不住冷缩回了手,现询这才注意到水里还有个他弟,走到水池边蹲着下手摸。
槐微下意识阻拦:“唉那不是普通开水。”
“嘶,这么冰?”
现询想都没想直接问聂执:“是龙蛋出问题了吗?”
聂执往水池看了眼,见甘野没出水,才摊开手放出幼龙。
温度瞬间下降,火石碎裂声不绝于耳。
现询张了张嘴,抬手碰了下冰团,沉思片刻斟酌着问他:“你真不会跟小六分?”
聂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目光落在池水下。
“我没别的意思,”现询解释了一句:“龙蛋已经不行了,现在就是熬,看是龙蛋先不行,还是池里的先不行。”
熬不过两个一起死,现询觉得还不如直接把幼龙掐死,最起码甘野最后这段时间是舒坦的。
但他不敢说。
聂执也不知听懂没有,问了一句:“他怎么回来的?”
这个现询也不知道,他想了想:“你知道那个跟着甘野的小男孩是什么吗?”
“他怎么回来的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甘野是它最喜欢的小儿子,它不太会看着甘野就这么死了。”
现询像自嘲般一笑:“我看老大不爽这么多年,明争暗斗想证明自己,结果等看到甘野我才知道斗了也白斗,它最爱的小儿子压根没出世,我们都是可以随手丢的。”
“现在想想,它的偏爱也就那样,一样没有自由不能有感情,还不如舍掉一切活个百来年来的痛快。”
“所以聂执,我想告诉你,我们没得选,你也没得选,除非你能放弃他。”
“闭嘴,我没死呢,这没人想听你的心理历程,再啰嗦我先让你死。”
浮出水面的甘野冻的厉害,气息不稳打断他,撑在池边抓住聂执的腿:“快把这玩意杀了,太冷了。”
聂执伸手掐着他的下颌,刚从滚水里出来的青年脸色惨白,湿漉漉的脸颊浮现出大片银色鳞纹,唇色泛紫,尖牙咬着下唇冻的厉害。
“哥哥,杀了它,”甘野收紧手指攥住聂执的衣服,嗓音又哑又颤,急声催促:“我受不了了,聂执你杀了它,把它杀了……”
“甘野。”
聂执盯着他浅蓝色蛇瞳,食指指腹滑过细腻鳞纹,缓声叫了他的名字。
他的体温到底比此刻的甘野高上一些,甘野下意识蹭了下他的手掌,手臂搂住他的腰。
“我耐心有限,现在,趁我还想从你嘴里知道前因后果,自己说出来。”
“我不记”
甘野的话噎进收紧的手掌下,下巴咽喉仿佛捏碎了一般,他心里升起无名火:“你非要在这时候问我?”
太冷了,侵入骨髓的寒冷好似连脑子都冻木了,想不出更多扯谎的话。
指尖扣进掐着自己的手腕,两厢对峙片刻,甘野实在熬不住冷,松了手又抱住他:“让二哥说。”
聂执不为所动。
现询默默往后缩,槐微出了声:“我觉得我在这不合适,先走了。”
说完她也不管其他两个,抬脚就走。
她是来帮忙的,不是听八卦的,跟她一起来的男人一步三回头,想听又不好自己留下来听,恋恋不舍的跟着走了。
现询没走得掉,因为甘野抬手把他抓住了,他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仍旧冻的直打哆嗦。
甘野的正常体温大概在十度左右,兴奋时会高一些,天生耐热不耐寒,全盛状态下这点冷会先被他体表的鳞化解,伤不了他。
挑领地时,不耐寒的他挑了所有海域中最热的一片海。
这种直接作用在灵魂的冷,不是此刻虚弱的甘野能扛得住的。
“我想不起来”
甘野半是哀求半是讨好的抓紧他衣领:“求你了,杀了它我什么都告诉你。”
“聂执你别这样对我”
聂执松开他,他本是半坐在池边,一言不发的抬脚踩进滚水中,沉下大半个身体。
现询的耳边传来轻微皮肉腐蚀声,他怔楞抬眼,聂执眉心微皱似乎在忍耐什么,抬手将神智濒临崩溃的青年搂进怀里,手掌贴住抽动的后背,不停转化能量给他。
“杀我,镇压我,利用我,跟逗狗一样溜着我团团转,却吝啬的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我。”
“甘野。”
“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吃准了我不会放弃你,不会为了真相舍弃你,不会舍得眼睁睁看着你陷入绝境不管。”
“所以你就这么理所当然的让我看着你痛苦,让我出手抹杀你的生路,看着你去死。”
“学院废址我没有杀你,甘野,从我醒来找你的路上开始,这三年里我一直以为,杀你的是我。”
聂执闭了闭眼睛,自嘲一笑:“你要杀我,我没有反抗,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死?”
甘野紧紧抱着热源,缓了缓神,被拥抱着仿佛彻骨寒冷悄然褪去,声音坚定:“我说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收紧手臂:“我没有骗你,我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应该有很多种族,神地默许他们来杀我,三百年前他们没法彻底杀死我。”
甘野脸上流露出恶意:“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蠢,这么天真,要在海上杀我。”
“海上斗不过我,他们会选在陆地我一点也不意外,但是聂执”
甘野有片刻停顿,带着少许茫然不确定:“我没有杀你,最起码那时候我不会杀你,可为什么杀你的是我呢?”
这是甘野最想不通想不明白的事,困扰了他整整三年,他依旧想不明白。
他怎么就杀了聂执?
他怎么可能这么快下这个手呢?
“我承认你的躯壳是我藏的,我想不起来原因,那时候只是觉得这件事非做不可,一定要做到。”
甘野说着又带着深深的压抑:“我是有一些重要的事不能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说不出来。”
聂执看不到的记忆是神地对他的限制,是他说不出来的苦,是他无法摆脱的枷锁。
“最偏爱的小儿子?”
他笑容发苦满是自嘲:“不,根本没有偏爱,他只会让我吃掉我的哥哥们,吃掉你,安心做他最听话的好孩子。”
现询脸上闪过震惊,他从来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是这样相处的,没有他以为的父母偏爱,只有更绝望,更血淋淋的真相。
利用到榨干最后一丝骨血也不愿意放过他们的真相。
聂执眼眸深深,又问了一遍:“你没有杀我?”
“不”
甘野埋着头摇了摇,带着茫然的不确定:“是我”
很快他确定道:“一定是我,只是我不记得了。”
“神地放弃了我,我知道我活不久了,我想过杀你,真的,我想过很多次”
甘野是真的认真算过聂执各种死法对寿命的消耗,只是……
他有些急切的辩解着,像是在跟他自己争辩:“可我没想在那个时候杀你,我不肯定自己会死是绝不会动手杀你的,明明当时的情况让你活着我的生存概率才会更大……”
他怎么可能在会陆地杀聂执呢?
聂执抬手安抚的顺着他紧绷的背脊抚摸。
甘野想不通,只能把话说出来:“海神离开海什么也不是,登陆后我的力量会削弱至少一半,我不至于犯蠢杀你。”
正是因为甘野在陆地力量衰退,每次见面,聂执都会提前等在临海的学院废址接他。
“我迟到了。”
聂执拧着眉,那次接甘野,他迟到了。
“我知道。”
甘野记得这件事,他记得聂执迟到了,可他不认为迟到能改变什么。
事实就是当时的情况,留下聂执才能活命。
“甘野,如果迟到的,不是我呢?”
聂执低头碰了碰他的唇。
“你的几个哥哥显然是早就被放弃了,甘野,你又为什么会被放弃?”
“总不会是因为有第七个海神。”
这句话比胡扯还离谱,甘野正要开口反驳,猛的一顿。
聂执见他反应过来,缓缓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隐隐犯冷。
“你故事编的太好了,每次真假参半,这次掺假格外少,我总是要很认真去听去看,才能分清楚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以至于我总是下意识忘记你消失无踪的半个灵魂。”
没有管有没有回应,聂执的嗓音带着凉凉讽刺:“你这么费尽心机的瞒着,总不会是死的时候消散在天地间了吧?”
甘野好半天憋出一句:“你这样要失去我了。”
聂执一动,甘野立刻想起过去几天里是怎么挨收拾的,腰骨发软,打了个激灵,实在是怕了。
连忙手脚并用缠着他,一叠声叫他:“哥哥哥哥我还没说完”
现询抹了把脸,没忍住出声:“你就别再想着骗了,次次被戳穿挨收拾,次次不长记性。”
那是他想骗吗?
那是他压根不敢说!
在真切胁迫下,甘野干巴巴含糊道:
“我、我闯祸了……”
聂执毫不意外他说出这句话,不闯祸就不是甘野了,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甘野抬手,用手比划了一下,有点眼巴巴望着聂执:“还挺大的。”
“善后不了。”
眼看着聂执耐心耗尽,甘野语速飞快的小声说了句:“我把神地毁了。”
现询没听清,或者是不敢信,下意识问了句:“你说什么?”
“就……”
甘野低头揉了揉鼻尖,含含糊糊:“我三年前去确认了下……”
“神地……破坏的有点严重……”
现询眼前一黑,喃喃:“你到底做了什么?”
甘野心虚里带了点不服气:“也不能全怪我”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是聂执教他的。
神地要抹杀他,他反抗一下,那不是……
很正常?
甘野巴巴的望着聂执,小声又小声:“你自己非要问的。”
这事实在太大,现询扛不住的瘫在地上,数次欲言又止,想到毕竟是他亲弟,出于那点少得可怜的兄弟情,提醒一句:“别说出去。”
聂执确认了这是真的闯了祸,轻笑了下,很轻的拧了下他的耳朵,表示了下自己的态度。
“知道了。”
甘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