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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煨蹄花,水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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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吃的香,便是调羹之人最大的满足。满满看二人把一小块排骨啃了又啃,肉吃完了还念念不忘吮吸着骨头上的汁水和香味,眼睛也忍不住一弯:

“你们先去吃着这碗排骨吧,我这边很快了,给你们再做两个下饭的。”

阿牛立刻拍手叫好,薛以安却瞪了他一眼:“主人家都没吃上还忙活着呢,哪有客人就已经大快朵颐的道理,我们等着小娘子一起吃。”

满满心里稍暖,他虽然看上去温润谦和,但认定的事却意外地固执,虽然自己也不必他们等,想吃再做便是,但既然他开了口,便随他去。

“行,我再炖一个蹄花,煮一碗水芝汤。”

满满拣两只黑毛猪前蹄,刀刃倒握,沿蹄缝旋三圈,镊尖挑净褶皱里的短毛。倒半碗秋酿黄酒,浸着猪蹄揉搓两刻钟,腥气混着酒气蒸腾起来。

满满被熏的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依旧向二人笑道:“不碍事,待会腌一腌,味道便不重了,不难吃的。”

薛以安笑着点头,看向她的眼神却有一丝隐隐的担心:“小娘子,我来帮你吧,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说实在的,在满满看来,他来帮她不过是添乱,不如自己麻麻利利做完,但心里知道他好心,便道:“那就帮我从井里打一桶水吧。”

他虽然身量比满满高出一个头,却娇生惯养惯了,看他笨手笨脚地走到水井旁,阿牛在一旁满眼放光地指挥着,终于是磕磕绊绊地把水打了上来。

“小娘子真厉害,也真是不容易。”

薛以安颇为羞愧,最终憋出这样一句。

满满摇着头笑道:“早就已经做习惯了,你要是多做,你也觉得容易。”

他暗暗记下。

铁锅坐三瓢井水,蹄子冷水入锅,扔把干橘皮。水面初沸,开始泛出青灰色的浮沫,此时用竹笊篱贴着锅沿旋几圈,絮状秽物尽数捞净。焯透的猪蹄皮肉紧绷,泛着熟宣纸般的淡黄色。

满满在砂铫底垫层老姜片,把处理好的猪蹄丢进去。山药削成块,浸在淡盐水里防黑,沥干了塞进猪蹄间的缝里,更能入味。

倒一瓢水,水齐食材三指高便可,灶膛先添松柴猛火催沸,待汤面滚起细细的泡,改换木疙瘩文火细煨。

趁这个空当,煮一碗“水芝汤”,即冬瓜汤。蹄花汤终究有些粘稠,此时来一碗清而不稠的冬瓜汤解解腻正好。

青皮冬瓜一只,刀刃贴着瓜棱削皮,留半指宽青翠在白玉般的瓤上。

砧板洒上薄盐,冬瓜卧着,用快刀旋成蝉翼般的薄片,这一步极其考验掌勺之人的刀功,满满微微弯腰,眼都不眨便快速切好,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三瓢井水倒进木盆里,瓜片浸冷水镇一镇,棱角越发挺括。

满满左手托钵,瓜片叠成鱼鳞状,青白交错的弧线贴着陶壁蜿蜒而上。注水淹过瓜片两指高,猛火催沸即撤,而后单留块木疙瘩文火煨着。汤面将滚未滚时,浮沫似春溪落英,竹勺撇得勤快,汤色渐如琉璃般澄澈。

后院里前些日子兰嫂子种了些薄荷叶,此时掐下来,还是带着露水的。满满指腹揉搓叶背绒毛,搁石臼里舂两下。

待冬瓜片在水里飘飘浮浮,最终由玉白转作半透明,抓把薄荷叶子匀匀洒进汤吊子,整个汤汁便带了一股薄荷的鲜味。

薄荷汁淋进汤里,就像像滴了雨前茶,满灶台腾起清凉气。铜勺在汤里转一转,瓜片随着旋涡舒展,薄荷香钻进冬瓜的脉络里。

火候到了,即刻离灶,此时汤鲜美却不浓稠,正正好。

满满并不直接舀出来,而是用滚水烫热粗陶碗,捞起的瓜片带着颤巍巍的汤水,放进碗里也不容易凉。

这时,蹄花也快煨好了。满满掐着时辰揭盖,撇去浮油存进油盏里。拿出先前熬好的酱色膏子,混着新焙的花椒粒撒进去。汤色渐浓,越来越粘稠,最终接近琥珀色,山药块也吸饱了胶质,棱角变得圆润如鹅卵石。

过了一会,添最后一把火,砂铫沿滚着细密的水泡,轻轻揭盖,香味便猛地逸散出来,浓浓的肉香。满满取了竹筷,一戳蹄尖,软糯不散,接触到筷尖时,一坨肉在骨头上轻轻晃动,弹弹的,像是在晃动的水面。熟宣纸一般黄色的皮裹着透明的胶,还带着一点肉的红。

她轻轻一用劲,骨节一掰便脱开。山药裹着晶亮汤汁,糯白里透出酱色纹路,像浸了蜜的羊脂玉。

起锅前浇半勺陈酿,酒香激出肉香,她并不好酒,却好在菜里掺酒,吃肉时能闻到酒香,美而不醉,人间享受。

三道菜摆上了桌。

满满舀了三碗米饭,颗粒饱满,蒸的软而不粘,正好下饭吃。

见二人局促,满满笑着坐下,连连招呼:“快来吃饭吧,先趁热吃,不必拘束。”

只见她也不客气了,端起面前的一只碗,便开始大快朵颐。她的动作并不大,吃菜都是极为矜持的,但速度却不慢,只觉得她吃的认真细致,却一转眼,三块排骨,半个蹄子已经吃的只剩骨头了。

二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也不再扭捏,连忙吃起来。

排骨的酥脆焦香已经不用赘述。

猪蹄颤巍巍叠在粗陶钵里,皮肉抖落时带起黏连的银丝。山药块卧在浓汤中,边缘凝着半透明的胶冻,热气裹着荤香,让人仅仅一看,便觉得肚子饿得不行。吃在口中,更是软软烂烂地包裹在舌齿间,鲜而不咸。

一口饭一口蹄花,再用小勺舀一勺蹄花汤,便是又一口饭。

一碗饭尽,只见满满又盛了一碗水芝汤。

荷碎撒在汤面,像春萍浮在浅溪上。喝时先抿口清汤,混着瓜肉清甜,带着点薄荷的锐,激得舌根生津。瓜片咬下脆中带糯,青皮嚼着竟有嫩芹香。

见此,二人纷纷效仿,没过多久,桌上只剩六个空空的碗。

吃饱饭足,阿牛满意地摸着肚子,憨憨笑道:

“我从未吃过这么香的饭,今天真是沾了小娘子的光,美食真是人间享受!郎君都从未吃过这么多呢!”

满满听了,有人认可自己厨艺,心里自然也开心,看了一眼薛以安,只见他红着脸,连连否认:

“没有,阿牛胡说!”又后知后觉,连忙脸色一囧,补充道:“我是说……小娘子厨艺非同一般!但我……我……”

正在这时,他突然皱了皱眉,下一秒,有些慌乱无措地打了个嗝。

见他这样,另外两人都不约而同笑起来。尤其是阿牛,堪称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还连连叫唤:

“哎哟!吃撑了!笑得疼死我了!”

薛以安只觉得羞恼,皱着眉瞪着阿牛,阿牛却浑不在意,只把满满当做挡箭牌。他心里又慌又羞,小心翼翼抬头瞥了一眼满满,只见她眉眼弯弯,温温柔柔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还调皮地眨了眨眼:

“看来我手艺确实不错嘛!不过,下次还是克制一下,别吃太多,否则不好克化。”

他顿时没这么羞愧,心里还生出一丝异样的喜悦,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满满却突然冷不丁地问:“饭也吃完了,所以二位今日到底为何而来?”

她虽然与他相识不久,但惯常自信有一双看穿人的眼睛,尤其是这位薛小官人,涉世未深,懵懵懂懂,便知他的性子。若是当真是为了吃饭而来,绝不会挑在这个往常已经歇业的时候,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绝不会给她添任何麻烦,即便她其实并不介意。

他沉默片刻,终于敌不过她沉沉的视线,吞吞吐吐道:

“我听人说,你被叫去衙门了。心里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满满心里一跳,原来如此,他出身官宦世家,要是知道这些消息也并不奇怪。不过下一秒,却又有些生气,一个他,一个晁素臣,为何偏偏去在意她一个平头百姓的生活?这让她觉得自己不过如同一只蝼蚁,只要对方愿意,便可以知道关于她的一切,而她却无力反驳,只能听之任之。

大约也有仗着他平日总对她的好脾气的缘故吧,她也不再顾忌,索性冷笑回道:

“托您的福,我命大,没什么事,您也不必如此挂心我,毕竟我就贱命一条,没有什么值得记挂的。”

他一愣,却似乎并没听出她话里讥讽,反而依旧温声诚恳道:

“小娘子这是说的哪里话?你心地善良,待人宽厚,自然善有善报,厚德载物。但凡和你来往过的人,便知道你心肠之好,为人之热心,又怎能不记挂?”

这下,倒是换的满满愣住了。

她?心地善良?待人宽厚?

一路回来,她都在脑子里不停幻想如何彻彻底底地惩治菊嫂子一番,以及待她有朝一日得势,定也要拔下这提举大人一层皮,好让他知道,虽然她只是一个女子,一个百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满满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薛以安,心里有些愧疚和无奈。

明明她大可以认下,既然贵客认为她如此之好,那便说明她往日所做一切成效显著。

但她却鬼使神差地解释:“也许……我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好呢?我冒雨去给府上夫人送膳,还是我日日招徕你来我摊子上吃点心,其实……我都不过是为了多赚几个银子。”

薛以安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但想了想,却有些固执地皱了皱眉:

“我没有这么傻,我知道你是为了赚钱,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个……聪明的好人。”

满满心头生出一丝气恼,有些着急地争辩:

“恕我直言,小官人,你并不了解我,你永远不可能了解我!你出生在锦绣堆里,冬日里冷了有银丝炭,夏日里热了有冰鉴镇着酸梅汤,围在你身边的也都是同你一样的贵人。就在前儿,城南米铺的陈老板给流民施粥,你当他是菩萨转世?不过是为着官府减他三成税银罢了。这世道,你以为的好意,不过是为了你多买他几匹缎子,听着甜蜜,实则掺的都是砒霜!我……我也一样!”

薛以安却并不急眼,依旧温声慢慢道:“也许我并不明白旁人的处境,但是我也知道,要瞧出一个人的本性,并不该看他如何对比他强的人,而是要看他如何对比他弱的人。”

“小娘子的铺子,做的并不是普通百姓的生意,他们多半负担不起这里菜品的价格。但是你却依旧日复一日让往北七个铺子孤儿庵里的孩童发小报,可这青天白日之下,在外面游走的哪里有小娘子的东家呢?你这样做,是为了给那些孩童吃食,是也不是?”

满满咬了咬牙,回道:“那些饼子做的太多了,丢了也是可惜!反正把单子发出去了,我就是想要整个临安都知道,御街后边还有这样一家铺子!”

“好。那我再问。你上次冒雨来送膳,明明那时候已经招了两个帮工,既然下了雨,在街上找不到闲汉,为何不遣两个帮工来送?”

“因为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既然有去大户人家的机会,我当然不能放过。府上夫人仅仅是随便一赏,我便得了一个金叶子,这样的好事,我当然要去!要是还有下次,我也是要去!”

“那昨日呢?昨日在画舫上,你知道了萧云之事,旁人都憎恶她,害怕她,远离她,可你明明不了解她,你却立刻为了她反驳从前讨好的人,你明明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却已经决定站在她的一边,难道不是么?”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这话时,竟然已经全然没有平日温吞的模样,甚至带有一丝酸涩的不甘。

“还是一样的话,阿云干事利索,为人聪明本分,有她在,我少操不少心,我留下她,我站在她的一边,不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下意识地反驳,每每他尚未停下,她反击的话语便已经抵达。只顾着利利落落地说完,惯常戴着一张笑吟吟的面具,今日倒是豁出去,已经不知如何收场。心里倒是有种得胜的畅快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有几分真假,便连自己都分辨不清。

薛以安阴沉着脸,低下头,有些无奈地喃喃:

“我说不过你,可我心里晓得,你便是一个顶顶好,顶顶善良的人,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变。”

若是前面,满满一张七寸不烂之口大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但现下,他摆出这样一副态度,却是让她恍然了,心里似乎被什么击中,软软地包裹着,忍不住想要反驳,却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最终只能又气又急,索性恼怒问道:

“你……你是不是中意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呢?”

这话说完,只见他脸色一变,从原来的惨白落寞一下涨成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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