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起,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离俞州几十里的碧霄山山道上,赵文煜裹紧衣领,他要去儋州老家避避风头,如今城内对他颇为指点,待此次风头过了,再回来。
他紧要下唇,满脸不服,同他先前那谦恭模样是天壤之别。他知自己会酒后失态,这些年滴酒不沾,可那日却破戒了,怪那两个假兄弟,他本把他们当作最好的兄弟看待,他们却叫他出丑,那日过后,便决裂了。
他心有不甘,只觉上天同他开了个玩笑,可事已至此,他除了回老家,别无选择。
还有件更烦的事儿,便是这马儿跑得慢,天都黑了,还未到客栈,听闻这碧霄山夜间常有贼寇,可别叫他碰上才好。
“快些,这里入夜不安全。”赵文煜朝赶车的侍从说道。
过了半晌,赵文煜见这马车并未提速,且不见赶车的侍从回应,便掀起车帘,这一掀,让他吓得往后倒。
那赶车的侍从早已倒在一旁,不知是死是活,而牵马绳的人头戴黑色篱帽,一身夜行衣,那人见他已然瞧见,便将马勒住,马车也因此停在山道上。
“赵公子。”那头戴篱帽的人低声唤了他一声。
赵文煜本满身颤抖,闻言后有些惊讶,这声音他知道是谁,心底反而松了一口气。
“卫川?你不是应该在都督府吗?护着你那位清高的小娘子。”最后一句话,赵文煜提高了语调。
“琉璃瓶,是你放的。”卫川并未顺着他的话,而这一句,不是疑问,是肯定。
赵文煜见被说中,并未辩解,“怎么,她不会,死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便多了一把剑,那剑尖指向他前胸,顺着剑而望去,卫川的身影遮住了整个车门,仅有的光从他身旁的间隙处洒入,衬得他的身型高大魁梧。
嗅到眼前的杀气,赵文煜开始感到害怕,但他仍是强迫自己冷静,卫川不过是一个侍卫,断然不敢杀他,待他回京,便将他,便将他告上官府。
故而他启齿,欲先稳住卫川,“你…… ”
方一开口,剑尖刺入,马车内瞬间沾满献血,赵文煜两眼瞪大,不可置信,可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断了气。
周遭重归宁静,卫川将剑拔出,顺势在赵文煜后背的干净衣物上抹了抹,而后插入剑鞘,他望着倒在面前的赵文煜若有所思。
杀人,他很在行,他不允许自己的任务出错,而他现下的任务,是保护那小娘子的安危,此人于他来说便是隐患。
此时他脑海中浮现慕宜的面容,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异样,这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与那洁白无瑕的小娘子,判若天地。
萧瑟的落叶飘在半空中,乌鸦叫声渐起,着夜行衣的剑客早已不见踪影,只见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山道上。
再回慕府时,已是夜半,卫川此刻一身玄色衣袍,身上的夜行衣早已不知踪影,剑上的血迹也已然擦拭干净,瞧不出任何异样。
他并未走在府中的小道上,而是选择从屋顶回去,此刻时辰,整个幕府皆已黑了灯,四下幽静无比,将行至内院时,他倏然一愣。
春华院此时已映入他的视线,院中正房里透着微弱烛光,慕宜作息规律,鲜少有这般时辰还未入睡的时候,正在他观望之时,正房的半扇屋门被打开,玉净从里头走出,待回身将房门阖上后,径直朝院外走去。
卫川见状,赶忙快步朝院内行去,可到底是玉净更近,待他回至院内,欲要打开屋门时,玉净的语声让他的手滞在屋门前。
“卫侍卫。”
玉净唤了他一声,声音很小,但此刻身处黑夜,仍是显得有些刺耳。
她朝卫川走来,见他衣衫整齐,手执佩剑,不免有些疑惑,但她并未多问。
卫川转过身来面向玉净,“何事?”
“娘子白日得以休息,身子已然大好,但正因如此,方才黑了灯许久都未入睡,我寻了些法子替她解闷,但她好似并无兴致,不知卫侍卫现下可方便?”玉净问道。
她那些解闷的法子于慕宜早已见过,已是不新鲜,卫川不一样,他见过的东西多,或许能做出些新奇的。
“方便,只是……”
听闻是与慕宜有关,卫川没有任何思索便道,只是他屋内并无特别的物件。
玉净见他说方便,便未顾得上他后头的话,“既方便,便随我来罢。”
言罢,玉净转身便离开此院,卫川跟在她后头,随着她进春华院,直到玉净行至正房门前,他才止住了步子。
玉净推开屋门,见他驻足于阶下,朝他轻声道:“随我进来。”
卫川仍未往前,他只进过一次女子闺房,那是以往的任务之一,而在完成任务后,便匆匆离开,并未打量过闺房内的物什及布局。
可如今不一样,他一介外男,进小娘子的院子便已十分不妥,更遑论进闺房,若是叫别人知道,恐对慕宜的声誉不佳。
玉净看出了他的犹豫及顾虑,心里欣慰他是个知分寸的,“娘子自知分寸,且娘子说她相信你,进来罢。”
见玉净如此道,卫川便朝她颔首,随她进屋了。
屋内泛着淡淡的香气,非传统的脂粉香味,而更似一些果香味,四周陈列整齐,桌上的灯烛透着微弱的光。
卫川随玉净绕过一面紫檀花鸟屏风,便见架子床上落了两层幔帐,他不敢再多看,只将眼眸垂下望着地面。
玉净找来一张小圆杌放在卫川身后,而后对幔帐里的人道:“娘子,卫侍卫来了,奴婢在外头候着,若是有什么需要,便唤奴婢一声。”言罢,便辞身退去。
屋内重归安静,幔帐阵脚细密,从里头并不能瞧到外面,慕宜此刻倚靠在架子床里边,轻声唤他,“卫川。”
瞧不见外边的动静,只听得他的声音穿透在幽静中。
“属下在。”他道。
“不知怎的,今日睡了一日,入夜了反而睡不着,玉净换着法子逗我,可她也不常出府,那些法子我都见过了,我实在是无趣才唤了你。”慕宜将发梢缠在指尖,“我并非扰你休息,我同玉净说了,若是你已入睡,便别扰到你。”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不知怎的,觉着无趣的时候,便想起他。
“属下还未睡。”卫川回道。
听闻他所言,慕宜心中舒了一口气。
“只是属下来时并未带什么物件,不能替娘子解闷。”他又道。
他最先来时,屋内什么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从别处带来的物件,慕宜早已想到此,故而也不需他带些什么东西来。
“我不要什么物件,你……给我讲讲故事罢?”慕宜咬了咬唇,她想听外头的事。
卫川略显为难,他从未给人讲过故事,但总不能拒了慕宜,故而他道:“娘子想听什么故事。”
慕宜见他同意了,一下来了兴致,“我想听你以前的事儿。”
卫川眉头微蹙,于他来说,这倒是不难,只是以前的事儿,不知如何讲起。
屋内静默了一瞬,他的声音终是响起。
“我……曾是一名刺客。”他的语气有些生硬,顿了一顿,“娘子知道什么是刺客吗?”
慕宜被他问道,思索了一瞬,“是常晚上出现,专门杀人的人吗?”
卫川原以为她会害怕,没成想“杀人”二字竟直直从她口中说出来了。
“是。”卫川颔首,“娘子怕吗?”
在几个时辰前,他又杀了一个人,倏然间不知怎么面对慕宜。
幔帐里的慕宜轻轻颔首,“怕,前些年俞州刺史被刺客刺杀,翌日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然冰冷,不知那府中家眷该有多伤心。”
思及此,慕宜打了个寒颤,她不敢把卫川同那些杀人的刺客关联起来,故而赶忙道:“我们不说这个了。”
卫川垂眸沉思,她害怕,若是知道他杀了很多人,是不是也会怕他。
“同我说说江陵罢!我喜欢那里,虽未去过,但二哥哥回来每次都要同我说,我可喜欢听了。”
江陵他只去过两次,十分巧的是,这两次都不是执行任务,他可同慕宜说上一说。
“年关的时候去过一次,十分热闹,满河的画舫怎么也数不过来,其中一个画舫人多,应是阖府出行,上头的小孩落到了水里,倏然间周围的人都惊呼,忙起了呼救,最后是救上来了。”他顿了顿,想起另一个,“还有就是不知哪家的郎君娘子幽会,许是叫熟人瞧见,先是那熟人起哄,最后连岸上的人也跟着起哄,叫那小娘子掩着面,不敢示人。”
他说得十分生硬,因他一贯不喜看这些,不过是凑巧瞧见,记下了而已。
谁知幔帐里竟传出了笑声,慕宜听得入神,俞州没有画舫,她从未见过这些情形,她日后定要去一次。
“好了,夜已深了,今日便说到这罢,待日后再听罢。”慕宜笑道,解了闷,还真是有些睡意了。
卫川本就有些不自在,听闻她的话心里一松,他起身,“娘子好生休息,属下便告退了。”
慕宜道好,卫川起身,转身朝屋外行去,这时慕宜不知怎的,掀开幔帐只漏了一张小脸。
卫川将要绕过紫檀屏风,衣衫随着步子摆动,在微弱的烛光下,慕宜瞧见衣衫里的那一滴鲜红的血。
“卫川,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