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比沈堪眠预计时间还要冗长,迫使他最后已经失去了和平沟通的耐心。
美好周五到家还早,餐厅没人,苏有梦巡视一圈,问:“哥哥今天不回来吃吗?”
陈阿姨做了个“嘘”的手势,神叨叨回:“沈先生在画室打电话,语气不太好。”
做家政数年,算是人精级别,第一次听见沈堪眠发火,她勤快地做好饭菜,把家里收拾得格外利索,到点开溜儿,完美避开雇主雷点。
悄悄支开了卧室窗户,可惜今天没有音乐,只能陆续听到沈堪眠和谁在争吵。断断续续,她大概只能听到一点关键词——回美国、生意、画画。有时候还是英文,就不再尝试,脖子伸出去太久,要断。
传来声音相当疲惫,不同于以前任何一次和她说话的态度。言辞激烈,声音变高而且沙哑。
她判断,对方一定是个超级讨厌难缠的人,才会让沈堪眠都无法接受。
有点饿了,争吵还在继续,决定再等等。
背靠露营椅,手里架着笔,研究这些天画的静物,实在不尽人意。宁山的美术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年年高考占据南城被全国各地高校美术相关专业录取的半壁江山。
她这场修行,身边坐的是各路神仙,大家都挤在画室里,干着差不多的事,最后有些人能念八大美院,有些人籍籍无名,这个阶段,完全搞不清自己到底会有多大能耐。
总之,她不是同一起跑线里,天赋异禀的那几位,即使现在还有沈堪眠这种大神指导,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和有些同学的差距相当大。
很难过,也很茫然。
她本来并不是一个乐意争强好胜的人,可以坦荡地承认自己成绩不太好,数学很差,脑袋不聪明,可是——美术不行。
她多希望自己也是被大家称赞的,拥有天生美学观的人,抬眼看看自己的大作叹了口气。
这玩意她没有。
隔壁声音静止,苏有梦按亮手机,晚上十点。打开房门,在沈堪眠画室门口来回犹豫。
要不要敲门喊他先吃点东西,这样才有劲继续吵架嘛。
想要敲门的手抬起几次,也没真落在上面,电动锁轴承转动声突然响起。抬头,第一次对上沈堪眠深不见底的眼神。
冷漠,仿佛尽力把所有愤怒藏在最深处,不可窥探。他眉眼轮廓清晰,如果一言不发,眉头深锁的话,看起来还有点哀伤失意,和平时大不相同。
苏有梦余光扫到背后漆黑一片,她从来没进过这间画室。准确来说,除了沈堪眠,没人进去过,陈阿姨的工作也不包括画室。
几次都是在门口匆匆扫一眼,和之前相比,今天更杂乱,地毯上多了好几副面朝墙壁的油画,到顶的书架覆盖出一片黑影,窗边的工作台也略显凌乱,还有点烟味未散尽。
苏有梦记得沈堪眠似乎是不抽烟的,他始终干净、得体、冷静。
开门他有点意外,低沉沉问:“怎么站在门口?”
您也没请我进去啊,可不就站门口吗。
“想问问你,饿不饿呀,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恢复一下体力呢。”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轻轻踮脚,眼睛发亮,和喵喵一样直勾勾。
“不饿,”经历了一场耗时很久的谈判,只觉得反胃。话说完,他明显看到苏有梦亮晶晶的眼珠子暗淡了一点,又说,“少吃一点吧。”
“那你快来。”这才恢复笑意。
到隔壁才发现已经很晚,菜整齐摆在保温餐盘,没有动过痕迹。
“你还没吃?”他问完坐下。
“我也不饿,就陪你吃一点吧。”苏有梦把餐具拿来,放在面前。
“下次不用等我。”想到是因为这些反复且没有结果的争吵导致现在的状况,他心里的烦躁再次翻涌上来。
苏有梦喝了口汤,苦瓜排骨汤,清甜降火,不禁感叹陈阿姨的手段真高,预判了雇主的预判。可惜沈堪眠一口没碰,白忙活。
“没等你,真不饿。”苏有梦为了和说的话保持一致,只能假装漫不经心随意吃两口。
瞥见她手上深灰色印子,沈堪眠问道:“在画画?”说完放下碗筷,往阳台走。
这顿饭吃得真是太艰难了,她跟着进去。
沈堪眠正在翻阅她前面一周美术作业,有几幅是宁野改过的,马马虎虎,还有一些是她完成度不好的,本来是想今晚上课时候,让他着重讲,没想到压根没上课,加之出差期间课程断了,手感很差。
看过去,她意识到沈堪眠心里应该是有点失望,即使什么也没说。恰恰这种沉默,让人心里更没底。
看他要开口,苏有梦吓得咽口水,咕嘟一声。
“明晚继续上课,把没画完那几张好好琢磨琢磨。”
目送他回画室,她很想问,琢磨啥啊,不就等你琢磨完告诉我嘛。她也没胃口再吃,随手用铅笔在废纸上恶狠狠捣了两下。现在她只想用脏兮兮的刷子猛沾沈堪眠颜料盘里的大白,再把他的所有橡皮切成两半!
到底是谁?
非要跟沈堪眠吵架!
害苦了我。
那个人正是回到周又梅身边一天就闹得天翻地覆的沈堪眠的父亲,沈康山。
因为沈如娇离世,沈堪眠的沉寂对于沈康山来说,是好消息。得知儿子恢复商业插画合作以后,他再次爆发。他有一套让人窒息的原罪理论。
“Nicole当年放弃小提琴,接手沈家,你追求自由的代价,是她病危,加上母亲寻死觅活,直到今天一个离世,一个情绪永远不稳定,非常不理解,为什么即使这样,你还是能够坚持不回来继续搞毫无意义的创作。”
沈康山在商场的成功也让他成为了一个武断、专横且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
一个沈堪眠从小就想逃避的人。
画室一片狼藉中,他捡起地上被砸开的杯子碎片,还有那盆番茄。
陶瓷盆碎成很多瓣,番茄的根茎从散开的泥土里跑出来,上面挂着的两颗果实还健在,只是有点破皮,苏有梦阳台灯已经熄灭,放弃了拿去给她马上吃掉的心思。
一颗塞嘴里,有一点青涩,大多数还是清甜,放不到明天,今晚就要吃掉。想到苏有梦知道自己的番茄,被他吃光以后生气的样子。
竟然笑了出来。
沈堪眠不知道,他吃的是苏有梦早就施了魔法的物种。
而且他在高强度复工和沈康山压力之下,也自然忘记,苏有梦今天有一节美术课。
老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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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野发现苏有梦状态不好。
前阵子的亢奋消失得很快,进度缓慢,下笔犹豫。他把人喊到旁边空教室。
接过宁野递来的可乐,她仰头灌了半瓶。宁野开玩笑问:“最近累吗?”
“累倒是还好,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天赋吧。”
教了几年美术生,关于天赋的问题,很多学生都挂在嘴边。我有天赋,我没有天赋,都听太多人谈及。
宁野:“为什么这么说。”
苏有梦:“虽然才学没多久,但是只要不瞎,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画的东西,和有些同学画得,就是不一样,我也说不好是哪里不一样,但是真的就是他们比我强很多很多。”
宁野问她:“你在校外也上课吗?”
他看过苏有梦的画夹,里面有一些修改痕迹,绝不是她现在的程度能企及的。
那应该是一位实力很强的老师。
苏有梦不否认:“是的,我晚上是跟他学美术。”
宁野笑笑:“他很厉害,能找到这样的老师很难得。”
苏有梦认同:“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挺差劲的,氪金也干不过别人。”
宁野并不认同她的话,现在这个阶段,是美术生打退堂鼓的好时候。特别是因为文化成绩落后转美术特长生,本来就热情不足,毫无兴趣的情况下,再回去做普通考生,太常见了。
但是苏有梦并不是这类学生。
宁野:“我第一次看你画画的时候,挺惊讶,才学那么短时候,上来划线就很流畅,哪怕不是直线,你的感性理解也特别到位,这一点非常珍贵。”
苏有梦:“啊,我其实并不知道你说的具体是啥......”
宁野:“所以我才说很珍贵,这是一种手感,是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优点。当然也有同学是比较理性的,他可能位置会找得更准,所以其实天赋,它也不仅仅是一种表达方式,你应该珍惜而且保护好自己的感性手感,用更多的练习来弥补欠缺就好。”
苏有梦有点感动,宁野总是那么温柔,不知道是不是总在校园教学的缘故,他的身上还带着一些难得的少年气。
像是班上成绩最好的男同学,他不会像老师一样责怪你,也不会像家长一样对你失望。
他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把试卷斜过来,然后笑着问你,“又有哪题不会做,说说看吧。”
就是这样的男同学,在她无比失落的这个下午,很偶然地照亮了她小小希望。
苏有梦也一直记得这瓶可乐。
后来她和宁野拥有很多经历,但是无论好与坏,都远不如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