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即是春闱,大周士子素来有拜谒蟾宫折桂的旧俗。孔庙飞檐下的香炉早已积满祈愿红绸,往来学子摩肩接踵,前山挤地水泄不通。
沈竹青将青色发带系紧几分,踏着青苔斑驳的石阶疾行。朱兆丰缀在后头,圆润身形堪堪挤过山石,忽地瘫坐在半山腰石墩上:“竹青兄且容我喘口气,这后山小道看着平缓,怎比前山还磨人筋骨。”
山岚掠过半山腰的孔庙红绸,又卷过山顶鸡鸣寺的金顶,惊起檐角铜铃清响。此间暗道原是皇寺秘径,若非勋贵子弟,断不知晓自鸡鸣寺后山可直通朱雀大街。
沈竹青取下腰间葫芦仰头饮水,柳树荫下春风习习,吹得树影在他身上晃着碎金。他抬手放在眼上做了个帽沿,远眺着顺京城。
湛蓝天空,万里无云。
有南方飞回的候鸟在城楼上挥翅而落,在这座城开始一年新的生机。
他回头对着朱兆丰道:“兆丰兄,咱们还是快些罢,我看到城中烧饼铺开始摆摊了,去晚了又得排队了。”
朱兆丰眯着肿眼极目远眺,却只见顺京城门笼在阳光里,恍若浮在云端。
他赧然挠头:“兄台目力超群,那咱们还是快些下山罢。”腰间荷包空空如也,三文钱的芝麻胡饼便是他今日最后的指望。
沈竹青笑眼弯弯,答了个好。
深感此憨厚的胖小子得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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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寺中,需听主持话,不可横生枝节给陛下惹祸。”
他兀自说着,受教的孩子却只是垂头跟在他身后安静地走。
二人一前一后,树林中寂静到只有鸟雀鸣叫声,忽而前方传来阵阵笑声。叶文雨扭身拉过身后孩子到自己身边,手上抚上腰间绣春刀。
这一条上山路是上一世萧祁镇带他认的,照萧祁镇的说法,这条道非常隐秘,今日竟然会有人走此道下山……
发带如青蛇游过石径,沈竹青倒退着行走,衣袂翻飞似白鹤亮翅。他笑地开怀,跟在他后面的一小胖子正透红了脸,嗔怪地打了拳他肩膀:“沈兄莫要打趣我了,顺京中哪名男子不爱慕婉娘的,那可是大周第一美人耶!沈兄,你敢说你面对这么个大美人,你没别的心思?”
沈竹青笑着眯了眯眼,似在回味:“美吗?我可见过更美的。”
只一个转角,那位更美的便出现在小道上。
玉冠将黑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巴掌大的脸隐匿在树荫下,光线明亮间照着凤眸下的红痣愈发夺目。修长的身形亭亭而立,如非身前平平,定会被人认成女娇娥。
但美人神色淡漠,生人勿近的气场将山风都冻透了几层。
这般华丽美艳的男子朱兆丰直接看呆了,他自问也算有见识,但这般美到雌雄莫辨的男子还是第一次见。
沈竹青的发带还在身后随风飘荡,他招了招手,熟稔道:“叶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一声叶大人唤回了朱兆丰的神,他这才注意到美人身着的是朝中官员的官服,腰间还别着一把制式奇巧的弯刀。
可见美人是个不好惹的大官,朱兆丰心暗惊。
这位沈兄弟看着穷酸拮据,但不是先朝太傅的学生就是被内阁大学生赏识,可见背景强大。
故而面前这位大人,官阶应该不低。
他赶忙也朝着叶文雨拜了拜:“草民朱兆丰见过叶大人。”
将放在绣春刀上的手移开,叶文雨走出荫下,在阳光下向沈竹青回道:“真巧啊,沈公子,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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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兆丰在知道这位姓叶的大人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时,吓得是什么攀附什么拍马的心思全都没了。
他几乎逃一样的告别了二人,向着山下跑去。
开什么玩笑!他是疯了才会和这位阎王爷扯上关系。
叶文雨倒是无所谓,天底下听到自己名字就腿软的太多了,只是大多数都只有死到临头时才能见到他本人,今日属实凑巧。
沈竹青看着自己室友狼狈逃跑的身影,无声地勾起了嘴角:“叶大人雄风愈发强盛,只需站在那里,就能威慑一片。”
叶文雨无视他,继续带着那个一直沉默,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感知不到的孩子向山顶走。
眼睛滴溜溜一转,沈竹青还是选择跟上叶文雨上山的步伐。
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叶文雨神色平常:“再过三日就是会试,沈公子不回会馆备考,跟着我做什么?”
亦步亦趋,将手别在脑后的沈竹青悠哉道:“叶大人早知我来顺京了?”
叶文雨道:“自然,姚太傅学生在聚满楼怒怼一众举子只会纸上谈兵,此事已在朝中传遍,我又岂会不知。”
沈竹青丝毫不觉叶文雨是在挪揶自己,反而大方道:“那日去的都是世家公子,哪里知道边关苦寒,百姓艰难。他们轻描淡写的一个战字,死的是数以万计的边关将士,是百万流民失所。说他们草包,不亏。”
“你倒没变,还是那个救世济民的活菩萨。”叶文雨这话是真没阴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舍弃自己护百姓的人他见过两个人。
一个是傅箐,一个是沈竹青。
他回顺京后还是派人追查了沈竹青的身世。和沈竹青所说差不多,最重要的是,此人从未到过漠北。
但是叶文雨还是不死心,毕竟他都能死了又活,谁又说地准那尸体都找不到的长宁侯世子,会不会画皮在了他人身上?
灵怪奇事,都说不准。
叶文雨看了眼沈竹青,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这条小道?别和我说是你自己发现的。此路必须先下山腰再上陡坡才可以找到,你若是连这都能猜到,不如别参加春闱,我保你入钦天监如何?”
沈竹青听出来了,这话才是试探又阴阳。
他答道:“张临安张大人月前约我郊游闲谈时,走的正是这条小路。”
“嗬,他还挺有闲工夫。”叶文雨不屑之意都快要漫出来。
自打他被慕高保举为锦衣卫指挥使后,张临安就和发了疯一样疯狂弹劾自己和慕安之。
叶文雨知道张临安发哪门子疯。
他是觉得害死傅箐的主谋正是慕高,而此刻顶着与傅箐相似面庞的叶文雨竟与慕党合作,这是赤裸裸对他心中那个傅箐的背叛。
毕竟一个光明磊落的傅箐,变成了与贼人同流合污的叶文雨。
在张临安这个天下第一“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伪君子心中,决不能放过。
沈竹青耸了耸肩,着实无辜:“其实也没说啥,他不过觉得我可用,想拉拢罢了。”
“拉拢你?”叶文雨毒舌,“好让你入仕之后,能成为他们扳倒慕家时一个随时可抛可弃的棋子?哼,清流。”
沈竹青没答,这话他也没法答。
叶文雨升任指挥使是有条件的。
慕家吐了将近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入库,出了大血也伤了元气。
但,锦衣卫将所有罪都归到了潘远宁身上结了案,叶文雨升任;慕家吐了钱财平了宣武帝的不满,保住人头;宣武帝私库有钱,他的梦魇便有医治之法。
一切皆大欢喜,只有清流恨咬牙。
而沈竹青,亦在愤恨之列。
所以,他没法回答。
一直在叶文雨身后的孩子终于发出来声音,打破了沈竹青的尴尬。
他只七岁,跟着叶文雨上山途中却从未歇过。到现在,小小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
如豆芽菜般的孩子跪在地上,像小动物般急促喘息着。
叶文雨皱眉,正要将他抱起,沈竹青却先他一步,将孩童揽入怀中,喂了水。
小孩子得了休息,便缩在沈竹青怀中不下来。叶文雨如杀神般走来时,更是将他吓得埋在沈竹青脖颈处发抖。
叶文雨无奈:“他是恒王遗孤,不知为何变得又哑又聋。陛下慈爱,不忍他在掖幽庭中残喘,特让他入鸡鸣寺为僧,长板青灯古佛。”
恒王……后人……
沈竹青看向怀里的孩子,不由得想到七年前,栎阳长公主带到陇西去的那个婴儿。
会是同一个吗?
叶文雨想接过,但是这个孩子只趴在沈竹青怀里,不肯看他。
沈竹青抚了抚孩子额顶,笑得温然:“罢了,让你家叶大人歇一歇,我抱你上去。”
叶文雨听得不是滋味,怎么这话很像“罢了,让你母亲歇一歇,爹抱你上去。”
接下来走的很缓,缓到怀中的孩子在宽厚的臂膀中渐渐陷入沉睡。
二人也无言,一路上只有清风过林,偶尔发出“沙沙”声。
等到了鸡鸣寺门口,狭窄的视野蓦然开阔。古刹飞檐垂着铜铃,黄墙朱廊,方正的“鸡鸣寺”牌匾在檐下高悬。
铜铃声阵阵中,其中混着寺院佛子做功课的诵经声。
沈竹青将熟睡的孩子放到寺外廊下的竹榻上,二人站在明暗交界处,像被朱红廊柱框进同一幅水墨画的两滴浓墨。
远处传来浑厚钟声,惊起檐角栖着的灰鸽。
“傅将军找到了吗?”沈竹青突然开口。
“未曾,陛下遣西北五所的锦衣卫翻了遍,连影子都没看到。你呢,已经选好了吗?”叶文雨反问回去,“选择了张临安?”
沈竹青看着竹榻上的孩子:“叶大人何意?”
“七年前长宁与恒王的谋逆案,最后呈给先帝的证物里...…”叶文雨凤眸微眯,红痣在阴影里像凝固的血珠,“有张临安亲笔所书的通敌密报。”
山风穿廊而过,卷着沈竹青的发带。
他望着远处顺京城,忽然道:“你看那座城像不像个鸟笼?有人想破笼而出,有人拼命往里钻。”
叶文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顺京最高处的紫禁城上大周旗帜迎风飘展,将红墙青瓦的宫城切割的方方正正。
“有些鸟生来便注定要在笼中挣扎,由不得自己。”他突然转了话锋,“但若我是那只鸟,即便喙烂翅折,我也会为自己争个鱼死网破。”
“你说不认识他,却那么像。”叶文雨不由得笑出了声。
七年前“若你会葬在此处?”“那便葬在此处。”的对话仿佛又再次上演。
那般惨烈的下场都没有给予人教训,一腔热血好似从未干涸。
他笑声渐歇时,眼底映着万里晴空:“沈公子,你若得志,入朝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沈竹青道:“若得偿所愿,我第一件事便是请奏陛下彻查私盐案脏银来源。”
“巧了,今晨锦衣卫刚收到密报。年前有人向吏部进贡十万两,只为了给自己谋个七品边陲小官。或许等春闱之后,这桩案子的实证就能呈到御前。”
二人目光相撞,忽又同时笑开。
钟声渐息,叶文雨道:“若你落第,我在锦衣卫中为你谋个差事。”
“若我高中,张大人将为新科进士设宴,叶大人别忘来喝杯庆酒。”沈竹青接得流畅,胸有成竹。
山门吱呀打开的声响惊醒了檐角铜铃,叮当声里,一小僧从竹榻上抱起孩子向他俩行了礼。
叶文雨和沈竹青几乎同时回礼,又在僧人的注视下同时离开。
但一并上山的他们,下山时却朝着截然相反方向没入林中。
被僧侣抱着的孩子在梦中蜷成小小一团,檀香灰落在莲花香炉里,或许在孩子梦中,正为大周朝新篇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