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酩酊大醉发酒疯的时候,花狸子从不在人前哭。这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样子,还真让颜挈感觉别开生面。
“坦诚?我不够坦诚吗?”花狸子有些失控,攥紧了拳头,泪水决堤,“情报人员不要、不要单独行动,我几年前就立了规矩,反反复复地强调。不要跟我讲什么为了组织,大家活下来就没一个容易的!哪个组织要你去为啊?谁离了盲点不能活吗?就连令楚星去接杀人的榜子都会掂量掂量性价比,为了点屁钱不值的情报,把命都丢了,不纯纯傻*吗?”
角落坐着的黑狗茫然抬头往这边看,指间夹着抽了一半的烟,有些没搞清楚情况。花狸子怎么突然点自己的名?
死者为大,按理说不该骂的。但大家也习惯了她口无遮拦,见花狸子被颜挈激得爆了,反而都不敢发出声音。一瞬间会场安静得像个巨大的棺椁。
“花老板,我们没您想得那么惜命。”冰封的空气最终还是被颜挈打破了。她眯起眼看着花狸子,极冷的神情无所畏惧地撞上她悲痛欲绝、怒不可遏的疯狂,“倒是您,控制欲不要那么强。我们每个人都有为了盲点和您随时牺牲的权力,就像您觉得自己理所当然会为我们去死一样。”
花狸子真的不爱听颜挈在说什么垃圾话,但心知自己失态,只得强行控制住情绪。
“随时为您献上生命,花老板。”颜挈带着点油腻的台词触犯了故意刺激花狸子的嫌疑,气氛尴尬地可怕,她解嘲地微微点头一笑,“白婳我见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您自己思忖思忖。今天条子上门,先走了,随时效劳。”
信号中断,颜挈幽蓝的光影形象闪烁一下,消失在沉默的人群中。
楼底的争吵在李渊和的痛苦昏睡中缩略成嘈杂的乱码,病中体感冰冷,体温却灼烫,下意识裹紧了被褥,汗湿透半面床单。
冷得像梦中铁质的牢笼。
金属铐紧咬住嶙峋突兀的腕骨,颤抖的双手因为脂肪流失而更加苍白,几乎透明的一层皮印出纵横交错的静脉血管。这双手的主人被罩在过于宽大的灰色囚服里,头发剪成统一的齐耳短式,凌乱。伤口感染没有得到得体处理,女囚也发着烧,精神状态看起来很差。
“姓名。”坐在长桌另一端的警察按下弹簧笔的尾盖,在冰冷的、死寂的审讯室中发出咔嗒一声。而另一个则站在旁边,背手监视。
“李渊和。”
李渊和。女警潦草地写下三个字。
“供词与原先无差?”
“我没签过字。”因为激动,李渊和手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眼底有些模糊,神智涣散,呼吸发烫,微微喘着。
女警的笔停下了,抬眼看她:“你否认一审陈述的事实?”
“我没承认过任何事情。”泪水又顺着瘦到脱相的脸颊滚落下来,李渊和声音嘶哑,低沉嘲哳得如同一个男人。
两位女警对视一眼,这下手也太重了。
犯人当天拒捕,歇斯底里地挣扎,被值班的关地库里打了一顿,吊了一夜。按照规定这样的身体状况是不能提出来审的,但上面急着筹备二审材料,囫囵顾不了那么多。
“证据属实,李女士。你通过自媒体造谣纳瓦尔最高学府附属医院存在非法运营行为,引起社会恐慌,对院方和校方的经济、名誉造成了巨大影响。属于网络编造、散布虚假信息,致使公共秩序严重混乱。”警官似乎想提醒病得糊涂的女囚想起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没有……我有足够的证据。梁欣是我的病人,我知道她的情况……审计呢?审计怎么说?我工资卡那笔异常进账……”李渊和泪水失禁,哭得胸闷,像个溺水之人绝望地想抓住救命稻草。
“李女士,你只需要回答我问你的问题。”警官皱了皱眉,嘴角牵起不快的弧度,“异常进账已处理完毕,包括薪资增长、绩效、奖金和生活补贴在内四大项收入,核准无误,院方的审计结果正常,细节不可透露。李女士,你是否有需要补充的陈述?”
“不……不对,他们杀了人……他们杀了我的病人……”
眼看囚犯快要支撑不住,颓软的身体像破布一般团皱在审讯椅中向下滑,好似一个将被饿死的乞丐。女警将笔录推到她面前:“签字。”
“赶紧签。”监视大步绕过桌子走到李渊和身边,强行抓起桌上的笔塞进她手里,“既然没什么要翻供,签完就要拿给检方做材料了。”
笔从女囚瘫痪的指间滑了出去。她还在哭,哭得人焦躁。
是女囚的律师提出的上诉,警方也被蒙在鼓里,约莫猜到李渊和那边是用什么手段拿到了有利材料。所以其实李渊和翻不翻供都无所谓,这些材料都是走个形式的,有就行了。
但没有不行啊,她得签字。
就在两位警官一筹莫展之际,敲门声响了起来。之后又一个警察没有得到许可,就匆匆推门而入。
他将几张钉在一起的材料往两名女警官面前一扔:“不用审了。证明打出来了,司长让我们马上交人……”
“案子没出结果呢?”惊愕略过女警官的脸。这么豪横?司法程序都不走了?
“证明都加急开出来了,精神分裂,判不了的。律师出席就可以了。”递材料的警官匆忙要离去,又停下脚步解释了一句,“司长着急放人,这女孩子上面来头大,听话吧。”
女警默默拿起桌上的材料翻了两页,有卫生处公章,确实假不了。这黄毛丫头果然有点背景,就凭单子上那几个处级的签章,一路绿灯都不带拖的。
既然后台硬,当初怎么输官司被带进来的呢?不知道打人的那个同事之后要被怎么着处理。
还好不省人事的女囚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个女警把她弄出去没费多少力气。交接的司机已经在等着了,锃亮反光的商务车,和破旧不堪、一身囚服的年轻女人格格不入。
李渊和再次醒过来已经在航班的机舱里了。
氧气通过面罩冰凉地灌进身体,喉咙因为连日连夜的哭泣,疼得有如针扎。她还在张着嘴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护士已经给她处理过了伤口,浑身密密匝匝地裹着绷带,腹部不小心崩裂的伤处,血氤氲开来。
“李小姐醒了。”
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传报,紧接着视野上方就出现了母亲和父亲的脸。
李渊和无声地张了张嘴,干涩的双眼空洞失神。
“还疼吗?”李渊和的母亲问。
二位倒是没有哭,毕竟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从来都知道李渊和是个不撞南墙心不死的犟种,这下撞了,心也该死了。
大脑清醒了一些,李渊和下意识伸着麻木的手抓氧气面罩。激动混合着绝望,不可置信的颤栗让她眼前一花:“……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不来,看着你去死吗?”李父半是恼怒半是疼惜的责怪,一下让李渊和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我自己能处理好,我有证据,你们没必要来。”李渊和一哭就头疼、嗓子疼。但她仍克制不住恸哭。理智承认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在正常阈值,情感却还强拖着倾塌的健康想拼死一搏,“这是哪儿?我要回去。”
“回哪儿去?我们带你回家!”李母情绪激动地提高声音。
当然不止是为李渊和的鲁莽,更因为所谓世界一流名校把自己的女儿整成了这副样子。
精神恍惚、骨瘦如柴,饱受折磨。
“我要回去和他们打官司。妈妈……我没疯。我是梁欣的主治医生,我知道她的情况,我手里还有证据……”
李渊和觉得自己有责任,当时院方让她移交病人时,她甚至没问。
“我们来晚一点,你都要死了!”
李父的怒吼打断了李渊和喋喋不休的哭泣,她渐渐止住了声,像受了惊的兔子蜷缩在被子里发抖。
“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能拿他们怎么样呢?”李父语气缓和了些,似乎对自己的暴躁有些自责,“那些畜生有的是手段,你就想和他们硬碰硬了?”
李渊和没再接话,只是抖得厉害,抽噎着流泪。胸腔仿佛被一把一把攥着,把心脏捏了个粉碎。
“……她死了啊。”
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李父有些心烦,掀帘子出去了。母亲陪着李渊和,直到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
又痛又疲惫,生不如死的感觉。
“妈妈,”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只听到女儿带着哭腔的呼唤,“我毕不了业了。”
“毕不了就毕不了呗,有什么稀奇呢?”母亲倒了杯凉开水,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回去跟我们学着做芯片,老本能吃到死呢。”
光是这回捞李渊和出来,前前后后就花了几十万。他们不心疼这钱,也不心疼李渊和的研究生毕业证书。
他们觉得让女儿吃一堑长一智,这些代价都还算值得。文凭有什么稀奇呢,回去随便给哪个大学捐点款得了。
好得多呢。
要不是不想打击李渊和自尊心,二老都不会同意女儿千里迢迢去那种徒有排名的破学校。重点期刊发表了不下三篇论文,还要给名下研究院、医学院打两年白工,吃不饱穿不暖、早上坐诊晚上写材料,也只有李渊和这样的愣头青给他们这么忽悠。
吃相难看些也就算了,竟然还闹出了这档子事儿。
二老是过来人,对这种事情少见多怪。梁欣一个自幼的孤儿,没有人惦念她,配型成功被一不小心拉去宰了,又不是那瓦尔头一家这么干的。可恨就可恨在他们把脏水泼自己女儿手上。这个病人让她经手了,这些畜生放不下心,怕她察觉什么,还打了百分之一的款项到她工资卡上。
这样万一东窗事发,还能保证李渊和和他们在一条船上。少一个人证,多一分胜算。他们的产业是极成熟的,知道怎么做成合法合规的医疗事故和司法解释。
李渊和如果糊里糊涂收下钱,这件事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毕竟病人早就移交,可她非得较那个真。
也好,毕竟日后要接事业的人,心不能是软的。不经历练成不了材,象牙塔里寒窗苦读一辈子,也不及遇上这种事一阵子。
“渊和,爸妈很高兴你是个正直的人。这个世界黑暗的事情很多的,它有自己的平衡,你不可能把负面的东西连根拔起。你有钱了、厉害了、有能力了,就能帮助更多人了。”
李母说的不无道理,但有些埋在心底的伤是抗抑郁药物治不好的。愧疚就像强酸一般会持续腐蚀人心,特别对于李渊和这种理想主义者。
李渊和病得太重,陷入昏睡后的大脑还清晰得跳动着那个念头:我要把他们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