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血腥味的呼吸撕扯着肺部，又疼又烫，大脑因为缺氧而感到晕眩。

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踩在瓷砖上，脆响在空洞的楼道里发出回声。根本无处可藏。下一步、下一步……一脚踩空，李渊和慌忙拉住扶手，脚腕一折崴了下去。

她压抑着咬牙轻唤一声，剧痛中蹲下身，急促得用力揉着扭伤处。

何千这个狗骑墙的……自己这回死定了。

但在丧命之前，人总是还要垂死挣扎一下。

李渊和把高跟鞋扯下，扔到楼道一边。她站起身，光着脚一瘸一拐地继续在幽暗通道中尽可能快地前行。双腿开始发软，李渊和颤抖的呼吸都被极力克制，害怕暗中潜行的猎豹闻风而来。

昨天早些时候，李渊和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输。坐在宽敞的红木办公桌前，斜靠着真皮椅背，十指交叉优雅地放在膝盖上，冷着脸，欣赏小秘书何千犯错一般惶恐不安的表情。

桌上放着一副粉色皮质镣铐，还有一把已经干枯的薄荷花。潦草疏狂的手写体在撕了一半的信纸上，用撒娇和命令式的口吻要求李渊和与寄来的礼物合影一张，作为生前留念，以及杀手索要赏金的证据。文末还挑衅地勾出一个爱心。

不说这些东西是怎么在没人的时候被放进办公室的。

如此嚣张的最后通牒，花狸子那副看起来胜券在握的嘴脸，总是轻而易举地点起李渊和心中的怒火。

“让人把地库打扫一下，”李渊和凝噎了半天，最后也没多说什么，把不屑和嘲弄写在了脸上，“我今晚就要用那**寄来的东西把她吊起来，晾三天。”

黑市不知天高地厚的赏金贩子，还真把李渊和当成那帮三教九流的愚蠢货色了。

归国神经生物学女博士，主攻神经突触共振（NSSR）方向研究。李渊和名下的“幻界”游戏公司，就是采用最前沿神经突触共振磁学系统，将人类感官体验推向虚拟世界的新维度。

游戏是通过人机协议建立起来的，协议一旦生效，被试者将进入一个被构造出的虚拟次元，五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控制。

但协议是给正常玩家使用的，杀手没有签署协议的权力。虽然还没得到批准，把磁学系统放置在安防角度运用，骄傲的杀手连逃跑的方向都找不到。

在李渊和的情报网络里，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位黑市杀手的手里活下来。被保镖环绕的政要、狡兔三窟的商业大腕、隐姓埋名的军火贩子、众星捧月的资本明星……这次被人花重金提名的竟然是自己，还颇有些荣幸。

但可惜神话要结束了。

李渊和对打破花狸子的连胜战绩不感兴趣。到时候花狸子低声下气地求她，用一些心机暧昧的小手段稍微讨好，她就会把刺杀失败的事情加以隐瞒，不影响花狸子接下来的业绩创收。

就像武侠小说里登峰造极的高手碰到了热武器军团，李渊和手里的技术是跨维度机械降神的压制。时代和以往不太一样了，花狸子。

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可爱的杀手毫无防备地踏进了李渊和精心设计的陷阱。直到系统传来嗡鸣的警报，杀手的虚拟次元被打破，子弹上膛，气压一下低得人喘不过气。

何千……她在搞什么！为什么突然把协议解除了。

*

协议被打破的那一刻，李渊和明白，这局游戏已然攻守异位。天平向花狸子倾斜得快要翻倒，自己全部的筹码都像沙漏的倒计时一样流逝。

逃生通道尽头，一点星火明明灭灭的。耐心的杀手知道女总裁是个优雅的慢性子，自己奉花狸子的命在这里守着，李渊和从十楼落荒而逃，必定要花些时间。

不如点支烟解解闷。

李渊和脚步滞住了，大脑在一瞬间空白一片。

倚着墙抽烟的杀手，一袭黑色皮衣，脖子上挂着红珊瑚车的珠子。身材高挑挺拔。死水一般的眸子懒懒地抬起，朝李渊和瞥去。M16步枪斜跨在身后，她也不急着取下。双指夹着半支烟卷，惬意地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捉得了。你自己点呗。”

李渊和一惊。原来黑衣杀手不是在和自己讲话。她下意识回头，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来一个人影，像捕猎中的大型猫科动物，迅速，不带起一丝空气流动。那人手里还提着自己落在十楼办公室的毛领大氅子。

“帮我料理一下得了。还分你的我的呢。”提着毛领大氅子的女人正是花狸子。语气一如既往得油腔滑调，回应黑衣杀手。

“麻利的。干完活回家看崽子。”黑衣最后吸了一口，把烟掐了。

大氅子兜头丢了过来，李渊和被砸得一个踉跄。回过神来时，冰冷的枪口已经指到了自己的额头。

一瞬间，真实的恐惧涌上心头。借着透过高窗微明的晨曦，花狸子饶有兴致地欣赏李渊和骤然紧缩的瞳孔。她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那种惊愕又狼狈的表情，让花狸子没忍住冷笑了一下。

李渊和浑身都在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呼吸不太顺畅，心脏像被那杆枪绞紧了，血液流不过去，腿一软就摔倒了。

花狸子等了很久都没开枪，好似在期待李渊和说不出口的遗言。

“……不求我吗？”花狸子平静地提醒她。

冰冷的、戳着自己额头的金属触感逼迫李渊和冷静下来。浑身的汗被风干后，体表温度迅速下降，从指尖到后背都冰冷冰冷的。她把大衣拥了拥，嘴唇颤抖。

“求……什么？”

悲伤和不甘淹没了眸底无尽的恐惧。到头来，自己竟然和那些愚蠢的亡魂一样，一样地活着，一样的下场。

“求什么？”李渊和垂下眼，看着花狸子皮靴上的绑带，颤抖着有些失声。

“价位，你都知道。不挣扎一下么？”

花狸子唇角勾着，讥诮而慵懒地睁大猫科动物一样的眼睛。枪口向李渊和皮肤里递进几寸。她不常有玩弄猎物的环节，但这次不一样。

费事。

一旁的黑衣杀手不屑地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敲了一下，弹出一支。每个细枝末节的动作都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李渊和自嘲地笑了笑。这不是协议游戏，这是真实的死亡。纵使神经突触共振系统能模拟真实的死亡，但那终究是假的。

而这是真的。

不是第一次，但在她年轻的一生中鲜少有丢盔弃甲的狼狈。对于痴迷扮演主宰者的幻界总裁李渊和来说，面对死亡露怯，无异于丧尽尊严的酷刑。

“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聊？”花狸子弯下腰，失望中掺杂着几分恶劣的嘲讽，“喜欢在自己虚构出的协议游戏里当只手遮天的神明，结果在枪口下却和那帮畜生一样瑟瑟发抖。喜欢这生杀予夺的造景吗？我的……伪神？”

“是我自大了。”花狸子的冷嘲热讽中，李渊和渐渐平静下来，纵使十指仍抖得抓不住氅衣，“我还以为，我会有个相对来说……更加浪漫的结局。”

“比如什么？晚安吻吗？”

枪口抚过脸颊缓慢下移，直抵到李渊和吊带丝裙的锁骨下方，与心脏只隔着皮肤与肋骨。剧烈的呼吸使锁骨紧张起伏，花狸子靠得越来越近，她身上硝烟弥漫的腥味，逼得李渊和透不过气。

褪色的唇膏被柔软的唇舌舔了一口，五指扣上后脑，温热的吐息覆上脸颊。李渊和闭上眼睛，泪水失控滚落。抵住锁骨的枪管似乎有些发烫，扳机在花狸子指尖慢慢下压。

纠缠着一如初见时自私而惩罚的吻，比枪响过后的剧痛持续得还要久。

*

“……我曾一度无法从悲痛中自拔。她是上天赐给世人的礼物，《银月期刊》封面论文《基于γ振荡同步的跨模态感官重构》中，她首次证实8-12Hz交变磁场可诱导V1区光幻视与S1区触觉共振，这一发现将虚拟现实的沉浸指数从3.2提升至9.7。然而她更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我们在实验室庆祝突破时，她悄悄写下：「真正的共振，是两人脑电信号的互相关系数超过 0.95」。无论她伟大与否、富有与否、美丽与否，我都已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与她……”

破旧诊所的全息屏投影中，花狸子站在玻璃棺前，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体前方，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偏在左耳，颓败的玫瑰和黑色纱网遮住画了淡妆的脸庞，朦朦胧胧可以窥见哀伤得得体的眼睛。眼尾恰到好处地泛红，但是并没有因为泪水而花妆。

玻璃棺里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被穿上纯白的纱衫，点缀得如同临凡天使。棺底铺着大把薄荷叶，她手中还捧着一簇淡蓝色的薄荷干花。清凉的香气从棺中逃逸，让躁动着一心追求热点的记者们，都被迫降低了调校相机的音量。

花狸子身后，站着穿黑色戗驳领西装的何秘书，胸前的白玫瑰十分晃眼，四十五度角低头看地。

这么隆重的场合，悼词是何秘书亲自起草的，花狸子竟然声情并茂地背了下来。何千也没有哭，平静的外表下微微显得有些局促。

装作擦眼泪吧，仿佛有些太过虚伪矫情，毕竟李渊和被杀，有她临阵倒戈的一半功劳；但就这么站着什么都不表示吧，又有违她忠心耿耿总裁秘书的人设。

花狸子背完了稿子，低头默哀。曝光灯瞬间将现场淹没，扛着最先进设备的记者开始抢镜头、抢角度，疯狂地取景明日头条。

科学界、金融界和娱乐界瞬间被引爆了，幻界公司今日易主，协议游戏市场形势重新洗牌，神经突触共振研究即将止步，恨李渊和恨得牙痒痒的竞品和仇家大开香槟……

更多人从过节的热烈气氛中清醒过来。未亡人会不会将李渊和的商业布局推倒重来，那些曾经的盟友和对手都在惴惴不安、跃跃欲试，打听着这位戴着黑纱的、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究竟有怎样的喜好。

全息腕表向新闻投影中那个悲伤的黑纱女人砸了过去，重重摔在小诊所斑驳的墙皮上，裂成了两半。全息影像颤抖着花了一下，带着年久失修的滋滋声，消失了。

真的是，对着一个橡胶做的假尸体搞什么联欢会。

李渊和咬着牙，气得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