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
厄运的化身。
厄运的居所。
死亡。
凄惨的死亡。
从小到大,这些词句一直伴随在他的身边。
他的世界只有这一个院子,大门紧锁,没有人愿意多留一秒钟。
就连父母兄弟都只能通过画像辩识。
书上说的广袤世界,他只能通过阅读来幻想。
只要这魔鬼般的厄运还存在一天,他就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不想每天都要担心自己是否会伤人。
他只能对上帝祈祷,对神龛忏悔,用经书开解自己。
祈祷自己少行杀戮。
祈祷,有谁,能救救自己。
……把他从厄运的命运中解脱出来。
“……听我说……那院子你最好少靠近……”
“诶?!……为什么……”
“……住着……厄运的化身……据说,已经锁了好多年了。”
“而且,我听说有些人不明不白就死在那附近。”
“死得好惨,头都掉了。”
“啊!真的吗……”
随着说话的仆人们路过这个转角,逐渐远去,小声的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莫尔维德从黑暗处走出,轻巧无声地迅速转入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条路。
如果母亲在这儿,一定会说这乡下地方,真是没有规矩,主人家的事情,竟私下如此谣传。
不过他又不是母亲,对这个谣言反而有些兴趣。
……刚刚那些人是说的哪个院子来着?
他四处张望着,估摸差不多就在这一带。
他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探险的。越危险的地方,越让人动心!
看着偏僻角落里一处锁死的大门、面积不小的院落和院内富贵精致的二层小楼,他确认,这大概率就是他路上听到的那处“厄运居住的”院子了。
将耳朵附在门边仔细听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动静,莫尔维德找了一处好翻的角落,借着墙壁的凸起,三两下翻进了小院中,正好落在一个参天大树的阴影下。
从树干后面绕出,他刚一抬眼,就惊在了原地。
一个金色长发、身着浴袍、赤脚的漂亮女孩正侧身站在走廊前,听到树后有动静,转过来看了一眼,与他刚好对视上。
……蔚蓝色的眼瞳,甚至还泛着一点白光。
真好看啊……
莫尔维德看呆了。
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着。
有什么在脑海里绷紧了,全身都紧张地不敢动。
这就是老师说过的“一见钟情”的感觉吗……
口干舌燥,连说话都有点困难。
但他得说些什么。至少别这么傻呆呆的,他得挽回一点形象。
“对,对不起。”莫尔维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无意中闯进来的,姑娘,你别见怪。”
那人微微睁大了眼睛,转身正面朝向他,“唰”地一下扯开了浴袍的前襟。
莫尔维德脸色爆红,马上遮住自己的眼睛:“你你你,你干什么……”
那人赤脚踏过草坪的声音愈趋愈近,他想跟着后退,却撞在了树干上。
“你仔细看清楚。”那人的声音停在很近的位置,是清亮的少年音色。
莫尔维德一呆,愣愣地放下手,看着眼前敞襟露怀的,少年。
……是男的。
莫尔维德“啊”了一声,“漂亮的女孩”的印象顿时碎了一地。
……所以骑士公主一见钟情什么的,都是假的吧。
莫尔维德生平第一次的“一见钟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金发少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将浴袍拉好,语气带着点烦躁:“你赶紧出去。”
莫尔维德有点不高兴了,他们看着年纪相仿,这么大的乡下地方,也就这人可能和自己玩儿到一起去,结果一句多余的都没有,直接扫他出门,这也太不客气了。
“对不起啊。”莫尔维德站直了身体,挺起了胸膛,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我还不打算出去。”
说着,便好奇地看向周围。
金发少年有些焦躁:“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这里……这里是禁区吗?”
莫尔维德斜眼看他:“我是帕里埃家的客人。你说这是禁区?可你不在这活得好好的吗?”
金发少年眉头拧紧:“你没听说过吗?这里是厄运的居所,我就是厄运。你赶紧走吧,不然厄运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莫尔维德猛地凑近了看着少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摇头:“我才不信这种鬼话。你哪儿长得像厄运了?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你就是为了吓唬我,想赶我走吧?”
少年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天空,道:“你再不走,可别后悔。”
莫尔维德笑眯眯道:“不后悔不后悔,我还想交你这个朋友呢,咱俩以后一起玩儿,你是不是还没出去过呢?我带你溜出去,咱们去附近的山林打猎,我最擅长这个了。”
莫尔维德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至少小半年的生活,却忽视了少年越来越淡的瞳色。
贝洛蒙感觉有些新鲜。
他头一次看见外来的客人,与他年纪相仿,大大咧咧地,一点都不把他“厄运”的身份放在心上,甚至还主动靠近他,说要跟他交朋友。
……虽然一开始,竟然把他错认成女孩。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破坏性的力量正在他的身体里酝酿,随时都可能爆发,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因此伤害、甚至杀死许多人了。
从这个角度说,他的确是家族的厄运。
这个陌生的少年,他并不想伤害。
可人就是不肯走。
他马上就要控制不住了。
气流已经发生变化,飓风正在形成,那切割一切的风刃很可能会将这个少年切成碎片。
不,别这样,别这样!!
他不想杀人!
贝洛蒙内心在呐喊,他感觉非常痛苦。
血管仿佛要爆炸一般,更让人难受的,是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他就是人形的恶魔。他根本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说想和他交朋友的少年很快就会被他带来的灾难碾碎。
……只有孤独会与他做伴。
狂乱的飓风在小院中肆虐。
莫尔维德没料到眼前的少年竟忽然引发了这么剧烈的元素暴动。
幸好他学习过一点魔法的基本常识,也有除魔技巧的基本功在身,足够他躲过风刃的乱流,在夹缝中求生。
这种规模的元素暴动不受施术者的控制,失控暴走往往不会持续太久,他只要坚持……
他甚至还能分心去想,这就是少年被传成厄运的原因,被常年锁在这么个院子里的原因,也是帕里埃家主邀请老师前来教导的原因吧。
这个少年,就是帕里埃家的二子,他未来的学伴。
缘分摆在这里,这朋友,他交定了。
有一股磅礴的力量忽然介入这里的暴动,迅速理顺了元素的运行,甚至安抚了贝洛蒙体内暴走的元素,将来自自然界的魔力重新引导出去。
小院的门蓦地开了。
一位身着礼服的中年男子和一位手持魔杖、身披灰袍麻衣的褐发青年一前一后走进院里来。
“父亲!”
“老师!”
两个孩子同时叫出了声。
阿特微微一笑,对莫尔维德道:“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中年男子似乎松了口气:“幸好师匠在这里,不然恐怕又要酿成大祸。”
说着,又看向垂下头的贝洛蒙:“贝利,这就是我多方争取,为你请来的大师,著名的阿特·安杰罗斯,他可以帮助你,教导你如何控制自己的魔力。”
贝洛蒙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低头叫了一声:“大师。”
阿特笑起来,也拉过莫尔维德来对他介绍:“这是莫利,今年十一岁,应该只年长你两岁吧。他是我的学生,出身除魔世家恩克托。以后你们就是学伴了,期待未来你们可以互相帮助成长,贝利。”
这就是莫尔维德和贝洛蒙的初见。
有阿特在身边教导帮助,贝洛蒙元素暴走的情况大大缓解,多数时候,他都选择将体内的魔力散尽,享受没有魔力流动的普通人的感觉。
贝洛蒙对魔力的存在始终十分厌恶。
这不可控的力量就像火焰,过度的魔力亲和天赋让这股力量一直拉着他滑向罪恶的深渊。他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这个天赋,他连积攒魔力都不愿意,更遑论去主动学习怎么利用它。
好在莫利也不是一个喜欢安静学习的性子,从第一天起就谋划逃课出去玩的事情。第三天就付诸实行,以实战当借口,拉着贝洛蒙溜出了宅邸,跑去旁边的小森林冒险。
这是贝洛蒙第一次离开宅邸,第一次看到书上描写的外面的世界。
恐惧与谨慎都因为有莫利在身边而通通被驱散了。紧张,兴奋,刺激,有趣,是外面的世界给予贝洛蒙最初的印象。
莫利一直牵着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带他在森林中探险,见识他从未见识过的东西。
他有生以来,从没有感受过生命中这样的快乐。
两年的时间飞速流过,就算贝洛蒙再怎么延宕学习,他终究初步掌握了对魔力的控制,阿特认为,应该将贝洛蒙带去城里,在人员密集的城区中练习控制自己的天赋。
帕里埃家主居然没有反对,爽快地将贝洛蒙交给阿特,带回了恩克托家族所在的中心圣城。
恩克托家主和夫人以十分的热情欢迎贝洛蒙的到来,在恩克托家借住的一年,莫尔维德几乎天天都带贝洛蒙出去玩,将新认识的好友贝利介绍给自己在圣城的每一个小伙伴,带着贝利游荡在圣城的大街小巷,持续着冒险和追逃的游戏。
贝洛蒙原想,这快乐的日子若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他甚至在最核心的主教座堂里许了这样的愿望。
可是当他因为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急忙赶回、却发现母亲安然无恙的时候,这个愿望就被彻底粉碎了。
恩克托家族被教会除名,被归罪为私通魔族,成为全天下追猎的对象。
恩克托家一夕焚灭,莫利不知所踪,连阿特都离开远游、不复再见。
而造成这一切的,积极提告举报的人,正是他的父亲,帕里埃的家主。
帕里埃接手了恩克托家族的残余势力,顺利进驻中心圣城,成为圣城的新兴望族,成为这场动乱中最大的赢家。
贝洛蒙感觉耻辱。
他也非常懊悔。
他荒废了三年,逃避了三年,弱小的他什么都不会,如今只能束手无策地在这里后悔。
在新的庄园,他再次被束缚在了家族的深处。
他厌恶的天赋,如今成为了他仅有的稻草。
他想彻底摆脱这些枷锁。
他非常想做些什么,为了莫利,也为了他自己。
他想找到莫利。
至少要找到莫利。
他想再见莫利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