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一辈子的人终于有了安静对话的时刻,那就是其中一个人战败之时。
君临诧异地看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名声,实力,天赋…”
他越说越苦涩,缓慢地闭上眼,嘴角的笑也扯不出来了,耳边那些幽魂发出的悲泣回荡,无数的生灵泯灭,上天泣血,江水西流,鲜血浸透了土壤…他突然难过起来,他没有别的选择,从出生到入魔,从入魔到当上魔尊,每一步都是无可奈何,杀戮是活下去的筹码。
他一路走来,脚下的冤魂可以装满一整个幽冥鬼谷。
祁不定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灵魂被强制抽离身体,声音在心间回荡,刮得他血肉淋漓,“从今以后,我是人人憎恨的君临,而你是意气风发的祁不定…”
于是,他成了祁不定。
君临猛地睁眼,喘着气,后背冒汗。
他茫然地眨眼,眼眶酸涩。
“祁兄?!醒了吗?”林幽拍拍门,“城中修士无数,我要去杀人攒弟子令,你先休息,注意警惕。”
君临回了一句:“好。”
祁不定跃过来:“做噩梦了?”
君临舔舔干涩的唇,轻点头:“算是吧。”
新生的开始,也算是噩梦吗?
“你到底…”君临张口,却顿住了,到最后也说完,抿唇。
祁不定微微歪头,跃上他的肩膀:“我以为我在死前说的很明白了,我心悦你。”
他好像没有羞耻之心,就像当年,即将青史留名之时没有喜悦,即将死亡之时没有难过,此刻说出这些话也没有任何羞涩,只是平静地阐述。
君临少见地带了恼意,拍开他:“你别靠得这么近。”
白狐跳下床,坐在了地上:“好。”
君临站起来看见窗外的天光,昨日这里大概是有什么节日,现在并不如昨晚热闹,从路边的红色残迹尚能看出昨夜的灯火游龙。
祁不定提醒他:“你有人选吗?偷偷调换弟子令的人。”
君临点头:“有的。”
君临曾经以为,这具身体身处高位,端的是风光霁月、名门正派,宿在苍云上的雪山之间,入目自当洁白才对。但他想错了。并非如此。
道,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高低位,有道的地方就有厮杀。苍云上这样的大派,竞争更为激烈,他的修为刚刚散尽,无数的内门弟子长老亲传迫不及待前来看望,并非是关切,而是确认。
确认惊才绝艳的君临当真就此陨落尘泥。
位置还在,名望亦在,他走在苍云上,每一个师弟师妹都要恭恭敬敬弯腰行礼,只是,每一双眼里都带着别样的意味。惧怕和轻蔑可以完美融在一起,敬仰和不屑隐在眼底,那样矛盾而疯狂。
名门正派,大道三千。
祁不定在这样的环境下,悟出了自己的剑道,他虽不知道心到底是什么,却能在每一招里嗅到其中清澈的雪气,不冰不冷,是即将化开的雪,有丝丝缕缕的花香萦绕其中,春暖花开,和煦春风。
以初春暖意,杀人无形。
君临悟不出来,在雪间木屋修养三年,落下修为尽失的名号。
这可能就是人与人不一样之处吧。他一个魔,得了祁不定的身体、天赋、名望和地位,在洁白的天地间,却仍想着杀人,杀尽虚与委蛇的人。
再看祁不定呢,将所有都给他了,如今却还是高高在上的清冷君子。
“从今以后,我是人人憎恨的君临,而你是意气风发的祁不定。”
君临一想起这句话,就觉得讽刺又难堪。君临人人憎恨,祁不定人人敬仰,待得到了一切,他才发觉,并不是那回事儿。人世之事,比他认知中的复杂万分。
“愣什么?”祁不定问他,“是在难过吗?”
君临困惑:“我能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又不是他的身体。
祁不定点点头:“不难过就好。”
直到傍晚,林幽也没回来,大抵是死了,也省得君临费力气偷偷搞死他。祁不定一直看着,他不好动手。
在三百日夜的大比规定中,不得伤害三百日夜中的原住民。外来修士的弟子令将这些原住民和修士区分开来,散发着不同的气息。
他们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久留,迟早会被人找上门试探实力的,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
他身上没钱,按照他的性子,大概是直接抢东西,但祁不定现在还在这里,他总不能还抢。总不能让祁不定以为,他占了身体,还劣性不改。
“可以抢的。”祁不定看他蹲了这么久,提醒他,“或者蹲在那里,偷偷看几眼地图。”
君临:...我这么费心费力地装乖,结果君临就这样直接地说出来了?
祁不定察觉到他诧异的眼神,无奈:“我是正派弟子,却也并非光明磊落。”
君临伸手摸耳垂,有点尴尬。因为他确实是这样想。
这是个售卖地图的摊贩,在牛皮上绘画,估计很贵,至少三颗下品灵石,他全身上下,什么也没。
“公子?要买吗?你这是要去哪?我家的地图很好用的,新画的,绝对符合最新布局!”摊贩热情地坐直。
君临尴尬地扫了一眼地图,仔细看自己要去的方向,半晌才回:“不用了。”
摊贩绿着脸看君临起身走远。
君临:“我们去城东郊外的乐坊,今晚有权贵要在那里举行赏花宴,人多,若有意外,还可以混在宴会里拖延时间。”
祁不定趴到他的肩上,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睡觉了。
君临打晕了一个普通小厮,换上衣服,端着食物,成功跟上了队伍的尾巴。
祁不定被他放在了院子角落,安稳睡觉,而他只要待在宴会上,没人有机会对他动手,安稳度过一昼一夜不是问题。但他对上了一双惊讶瞪大的眼。
林幽也是一身小厮装扮,却是一个王爷的奴仆。
君临眼前一黑。林幽能出现在这的原因,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遇到打不过的对手,借用原住民拖延时间。
林幽站在对面,俨然比他还要震惊些。
待君临上完菜刚出门,缀在队伍的末端刚到拐角,就被一把扯住了手腕。
“祁兄?你怎么在这里?”林幽问他,神色间有些慌张,“我是被人追杀至此,那人还混迹在其中,正在找我,你可要万分小心。”
君临看着扯他手腕的手,直到对方撒手,他才抬眼道:“混日子。”
林幽觉得有点不对劲,现在的祁不定有些奇怪,唇角扯了一丝笑出来,却并不和煦,一张清冷的脸硬生生因为这笑带了几分诡异的味道。
“哦...哦好。”
君临准备走,既然找的是林幽,他一个普通人自然要划开界限:“我先走了。”
林幽还要说什么,下一刻,就有一把剑自空中袭来,破开空气,凛冽万分,直直朝着林幽的脑袋而去。
君临暗骂,转身就要走,但是令人意外的,那把剑到了跟前转弯,朝着他袭来。
正常,若是发现更好处理的人,自然会选择先杀好杀的。
林幽瞬间逃走,没了踪影。
君临冷眼看着林幽逃走,剑尖朝着他的额心而来,他后撤步,下腰躲过,那剑仿若有了自己的神识,急转弯,继续朝着君临的后背刺来。
君临压制着体内蠢蠢欲动妄图反击的魔气,撇了院子里的桃枝,将魔气灌注桃枝当中,转身迎上那柄剑。
这是他惯用的方式,对手难以察觉到他的魔气。
他不会使剑,却因为之前的对手是祁不定,他对剑法有几分心得。
对方显然没想到这人毫无修为,剑法却了得。
“刺云!”
剑瞬间飞离,一身白衣的青年从院墙外跃入,惊起一片春草,那把剑入鞘。
像个装货,端着架子。青年举着剑微微拱手:“前辈也是剑修,自当有些礼仪,我们正大光明地打一架,嬴便赢,输便输。”
君临眯眼看他,扯出轻蔑的笑。
什么玩意。剑修界何时来了个儒生,何时剑修比拼也要有礼仪一说了?
他没笑,腕骨微转,斜身而站,与百年前记忆里的祁不定一番模样:“你剑术一般,嘴倒是很碎。”
攻击性一般,侮辱性极强。
对方明显被戳到了痛处,握住剑柄,出鞘,与梅花枝碰撞在一起,手腕微疼。
剑好,人一般。
就连最基础的刺剑,下盘不稳,剑尖下垂,速度太慢,除了这一身高手装束,其他与高手沾不上任何关系。
哦,忘了,还有一把有灵识的剑。
若是人不拿着剑,这把剑单独对他,也许还会平局。人拿着剑,倒成了必赢。
他承认,是因为这人的装束与百年前的祁不定有些许相似,偏偏嘴贱智障,平白惹他厌烦,所以刻意去挑刺,将这人贬得一文不值。
只他的第一招,就有百般破绽。若是不用隐藏魔气,他轻轻松松就能杀一百次。
他模仿祁不定的姿态,思考祁不定会选择的击败方式。
祁不定此人,心善,高尚,优柔寡断,君子做派。无论如何也不会从暗处攻击,光明磊落。
他微微偏身躲过,对方的全身都袒露在他的面前,他没攻击破绽百出的腹部、膝弯、头和脖子…桃枝啪一下打在那人微微颤抖的腕处,剑应声而落。
但他没贸然放松警惕,林幽既然不敢正面起冲突,面前这人必定还有后招。
魔气灌进桃枝,在不知不觉间,桃花已然败落。片刻间,他一脚将地上的剑踢起,桃枝劈在剑身,不忿的铮鸣骤然炸响,连带着余波水纹般扬出。霎时,院子里的桃树摇晃,粉红的花瓣飘飘摇摇散落,顺着风卷起,迷了人的眼。
风声、桃树哆嗦的声音、青年尚未出口的尖叫,都在清脆的断裂声中戛然而止。
“噔。”
断裂的剑身掉在地上。
君临的发间还有几瓣花,他的眉眼如画,一身白衣,手中桃枝上的桃花已然枯败,轻飘飘地抖落了,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人咒骂一声,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风轻云淡,蹲下来去捡地上的剑:“刺云!”
君临也没想到这人居然直接蹲下来去捡,脑子里还卡壳一瞬。一般而言,这种时刻应当是分出胜负的最后一刻,这人应该拿出法器来,将他诛杀,结果就这样哭啼啼地蹲下了,他若是拿出袖子里的短刀,随时可以除之而后快。
那人跟个小孩一样发出一声哭嚎:“啊啊啊啊!刺云,你死的好惨啊!”
君临:...草台班子吗?
幸好君临是个坏蛋,若是换祁不定,说不定当场就道歉了,他只愣了片刻,就默默伸手,将袖子里的刀架在了那人的颈后。
哭嚎声顿时停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倒下了。
到最后君临也不知道这人的底牌是什么。
直到人倒下了,他又补了几刀,直到彻底没了动静才默默收起刀,就对上一双狐狸眼。
祁不定蹲在一旁的假山上,不知道看了多久,蓬松的毛在光下发着光,一双狐狸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平静而包容。
君临顿时有些心虚,用人家的身体杀人,败坏名声,人家原本是光明磊落正气凛然的正道修士。
狐狸从假山上跳下来,踏着一地的花瓣,绕过潺潺的鲜血,问他:“明明发现了他的破绽,为什么不直接斩杀?还非要选一个最不容易杀他的角度。”
君临不自觉地心虚,磕巴:“你不是就是这样吗?”
祁不定:“我对你是那样。”
君临差点没理解这句话,迟钝地眨眨眼,发出一声无意义的语气词:“啊?”
祁不定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恐怖,还继续说着:“你百年前对我,可是毫不留情,但凡抓住了我的破绽就恨不得赶尽杀绝,你这样对他,我还以为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呢。”
君临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从未认识过祁不定。
所以说,百年来,他努力模仿的人设,其实都是半真半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