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家楼下,见饭店门前支了个小木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新洗的鞋子。此时日落西沉,阳光早已没了温度,这鞋子怎么也没人收?他没来由的生出一股不满。
隔壁文具店已经清空了货架,布置好了黑白颜色的灵堂。高宇匆匆看了一眼,转身上楼。
“阿宇?”人群里有人在叫他,转身一看,原来是母亲,“快过来,给你文爷爷磕个头。这孩子,心善!这些年一直陪着文叔,跟亲孙子也差不离。文叔之前中风,还念叨着想看书,阿宇当时刚上小学呢,只认识几个字,也帮着念几句。后来文叔虽然能走动几步,眼神又变差了看不清东西,这孩子学习也不错,更常上门念书了。”
一群人夸他懂事,夸母亲擅长教育……他看见外公也站在人群中,一张老脸红透了,不知道是被空调熏得,还是被母亲气得。
他自小就知道母亲的心思,因为母亲本人毫不避讳。
文叔无儿无女,孤家寡人。街坊邻居之间互相照顾,本是自然。只是,母亲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文叔那个房子应该早就没有房贷了吧?我看他那个侄子跟他也不亲,这房子最后也不一定会留给他。阿宇啊,我看文叔挺喜欢你的。记得多去陪陪你文爷爷,这是做好事,懂么?”
一开始,高宇的确信了母亲的这番说辞,陪那个老人说说话,端茶递水。老人很小气,家里的零食十分低档,吃惯了好东西的他根本吞不下去。
老人爱看战争剧,历史剧,那个年纪的阿宇只爱看动画片,呆在那间屋子里简直跟受刑一样。他抗争过几次,都被母亲驳回。
“你是个大孩子了,要做个善良的小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善良!善良!善良!
高宇气愤不已,无处发泄,只能憋着情绪,照旧每天去文叔家里坐坐,给老人念点书。开始是西游记,后来是水浒传……时间越长,他年纪越大,认的字也越来越多,读的书……大部分都是文叔给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没有第三人知道。
这件事能持续这么多年,高宇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钱。文叔虽然抠搜,对他还算得上大方,经常给些零花钱。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文叔的时候,那老人坐在轮椅上,轮子卡在门的缝隙里,求他帮忙推一把。
老人累得满头大汗,就是使唤不动那只不听话的轮子。高宇上去帮了一把,此后就失去了下课自由。他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下课了就胡天海地地玩,公园里堆沙子,小溪边抓鱼,几个伙伴一起玩老鹰抓小鸡……他天天都要来这间阴暗又散发着老人味的屋子,陪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死的老东西说话。
这老东西,竟然恢复得越来越好,渐渐地,拄着拐杖还能走几步。
他倒是无所谓,母亲的愿望落空了,这老东西一时半会死不掉。不,也许这样正好合了母亲的意——老东西能动弹后,就辞退了刘阿姨,这正好给了母亲表现的机会。
“文爷爷,这房子你会留给我么?”他曾这样直白地问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这是自然,不给你我还能留给谁?”
“你不是还有个侄子么?退休金的卡都在他那里吧……”
文叔乐呵呵笑着:“我要不把那个卡给他,能使唤得动他么?那我上次中风就得去下面了!这叫谋略,还记得三十六计么?这叫什么?”
高宇想了想,说:“欲擒故纵?”
“真聪明!我要是直接把存折啊房本啊都给他,那他哪还会惦记着那点退休金?我还能有命活着么?只有退休金每个月打到他的卡上,他才会知道我的重要性。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救我,因为我活着他才有钱拿。”
“所以,这房子你会留给我?”
“肯定的啊!”
“你该不会也跟我玩欲擒故纵,让我望梅止渴吧?”
“怎么会呢!”
文叔笑着说完,脸上的褶子慢慢舒展,他指挥道:“帮我把那个抽屉里的药粉拿一下,还有,倒一杯温开水来。”
高宇乖乖去做,他需要这栋房子。没了父亲的支撑,他跟母亲的生活十分拮据。令他想不通的是,母亲明明没有赚钱技能,为什么非要带着他离开。
要是能跟着父亲生活,现在哪还需要哄着这样一个臭烘烘的糟老头。
家里已经有一个臭老头了,高宇只觉得烦躁。
烦得恨不能把面前这只玻璃杯摔得粉碎。可是,不可以,房子还没到手,他跟母亲眼下都是寄人篱下,需要依靠外公才能生活。
因为血缘,外公会忍耐他们,可是,除此之外呢?他们有了住的地方,还是没有钱。外公的小店收入有限,这几年越发艰难。许多人心思活泛,做好了盒饭直接送去工地,抢去了大半的生意。糊口而已,这一家三人,都靠着这家小饭馆。
最近,店里又来了个年轻人,梳着不伦不类的头发,看上去令人恶心。高宇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人抢了母亲在饭馆的打杂工作,逼得母亲每天起早摸晚,推着板车出去卖水果。
也因为这样,没人盯着他是不是按时去文叔家,所以他并不是十分恨那个人。只是,每次见到那人心里总有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没印象了。
有一天,文叔拿着写好的遗嘱给高宇看,上面写着将所有存款给侄子,但是这间房子会给高宇。这些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高宇心里沸腾不已,面上也好似孩童般欢乐。
他在假扮不懂事的孩子,博取老人欢心。
“过来,再给我念一段吧。”文叔说,这是他脑干坏死后,从医院被抢救回来后的一天。因错过最佳治疗时机,文叔虽然不至于要靠打针才能活着,可也只有左手跟头部以上稍微能活动几下。
“嘿嘿……”文叔笑容艰难,嗓音沙哑,“这下你放心了吧,我不会骗你的。我老了,远亲不如近邻,我只能靠你了啊!”
高宇安心不少,心甘情愿为他念书,直到晚饭时间。但不知为何,他脑子里总浮现出文叔的笑,那笑容……有一种奸计得逞的得意。
不行,他得去查查。
遗嘱被塞在抽屉里,夹在一只牛皮纸文件袋里。高宇忍不住想,连把锁都没有,遗嘱这样放安全么?万一被那个侄子撕掉了怎么办?
他拍了照片,找到关系最好的朋友商量这件事。
阿炎在网上查了一下,惊讶道:“不对啊,他没签字!这样遗嘱是不做数的。”
高宇这下终于知道文叔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了,还特意注明存款要留给侄子以增加这份遗嘱的可信度,这分明是一招声东击西。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这老东西,还防着我呐!高宇无端想到了《水浒传》中‘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的内容——
武行者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