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站路,她走了一个多小时。聊天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话题自然不可能是她抛出去的。撇开学校,她甚至找不到一点话题,只能被动的跟着他的节奏,绞尽脑汁地想一个尽可能稳妥的回答。
然而她遗憾的发现,她看到的东西实在有限,想象力匮乏,局促想出的答案,也只适合出现在语文作文里——标题是我的梦想。
珍妮突然有点失落。
目前的她,好像只是在随波逐流,盲目顺从着“好好学习”这个主方向被动向前。
更残酷的是,她连这个主方向都完成的不算好。
说道最后,索性妥协,自暴自弃地开口,“我还没想好,可能考京华吧,也可能去南大。”
这两个名校,一个是她在井底窥探到的月,一个是小姨曾经待过的地方。
了解吗?并不。
只是刚好知道名字罢了。
分数线,专业分布,未来规划,就业前景。她都未曾了解,也没想过还要考虑这些。
黑色的瞳孔分布着茫然,稀碎的憧憬消融在了梦想和现实的边界。
明明他没说什么,甚至表情,动作,语气,都和往常无异,不带任何偏见,公平的就像春分日的太阳。可珍妮还是觉得有一种难言的酸涩感。
“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她问。
京华吗,他真的很适合,学校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培养吧。
“想做运动员,”
这个回答让珍妮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听到了他短促的笑声,像讽刺自己竟开了这么荒唐的玩笑。
“但怎么可能。大概会去学天文吧,也想成为飞行员。”
“喜欢星星吗?”她问。
“嗯,算是吧。”
“算是?”
男生回头,双手搭在脑后,慢慢退着走。
她刚好可以看到他扬起的短发,他笑得好清爽,像青苹果味的汽水,拧盖后还能听到清脆的声音。
“可能,我想……逃离地球表面。”
“啊?”
珍妮不太确定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说法。因为前几天,朱悦在宿舍着迷般的循环播放过一首歌,好像也是类似的名字。
“那你呢,以后想做什么?”他把问题还给了她。
珍妮握着两个袋子的提手,掌心勒得有点红,中途他说要帮忙拿,但她依然没好意思。这会儿,她格外庆幸她坚持了下去,疼痛感让她变得清醒。甚至也难得开出了玩笑。
“想成为药剂师,调配出那种能让人记忆暂停或者永久保留的药物。”
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永远留在最快乐的时光吧?她是这样想的。
“这么恐怖?”他惊叹,“抱歉,我不是说你恐怖,只是操控记忆的行为有点……”
珍妮眨眨眼,有些不解。
他解释,“假如两个人有一段共同的回忆,两个人同时使用了药剂,那么问题来了,选择遗忘的和单方面铭记的,究竟哪个更痛苦?”
只是玩笑而已,珍妮却认真了起来,良久,给出答案,“单方面的铭记。”说完也好奇他的想法,问道:“那你呢?”
“遗忘吧。”他停顿,“我宁愿痛苦的清醒着,也不要暂时的逃避。”
和符合他的性格呢。
珍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临近新世纪服饰广场,两人彻底分开。
一个左转,一个向右。
珍妮要等一个红绿灯,烈日下,新刷的斑马线反射着白光,有些刺眼。
她眯着眼,等待的途中,向后方瞥了一眼,男生腿长,很快就拐了弯,再也看不见。
红灯亮起。
珍妮颠了颠手中的袋子,坚定地向前方走去,
耳侧还残留着告别前的几句讨论。
“人最大的优点,是有充足的创造力,你的想象或许真的会实现呢。京华不错的,好好努努力啊同学。”
前一句她懂。
可后一句,却在她独自回家的四百米里,成了单循环的伴奏,被解读出了上百篇论文。
她的心口突然涌上了一种未曾有过的坚定。
随口说出的目标,在这一刻突然立体。
去京华。
她在心底默默道。
两年后,一定要去。
……
店里生意总是一阵一阵的,周玉凤心善,总盼着能少点人上门。丁穗红这两天状态好了不少,坐在躺椅上,翻着那本百看不厌的《简·爱》,珍妮给她端了杯水,放下时,忍不住瞄了眼进度。
果然,她还是看到桑菲尔德庄园就停下,再不往后翻。
“珍珍,中午和朋友吃得什么?”周玉凤端着碗过来,拉着她就要往小桌边走。
丁穗红收了书,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念叨着“该看电视了”,就快速跑到了屋子里。
“小姨她……”
“没事,她这几天开心,”周玉凤拉着她坐下,“倒是你呀乖乖,怎么还……,同学看到了要笑话你嘞。你好好上学就好了嘛,钱够不够啊,今天都去买什么了,说了吃饭但一定骗我又没吃吧?”
这样的唠叨一点都不会让人心烦,反而还带着奇异的治愈感。
珍妮拖着脸,想嘴硬说没撒谎真的吃过了,可肚子却不安分的叫了声。
周玉凤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傻气。”
小饭桌上还留着饭,用陶瓷碗倒扣着保温。
蒸得软软的大米,醋溜土豆丝,番茄炒蛋,拌了黄瓜,还切了一小根肉肠。
周玉凤也坐下陪她吃了一会。
丁穗红坐在一旁看电视,家里的信号不稳定,总是能收到各种听不懂的语言。但丁穗红并不在乎,她也就是看个画面,听个声音。
珍妮抽空瞄了眼,竟然是灌篮高手。
热血的画风引得她孩子气地拍手叫好,而正在最紧张刺激的环节,那个备受关注的选手却因体力不支倒下,只能不甘下场,选择信任队友。
丁穗红很喜欢那个角色,不高兴地啊了声。
或许是今日才遇见过,珍妮的脑海里,不自觉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体寒,四舍五入就是体虚,再入下去,就是……弱?
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也……
珍妮咬着筷子,皱眉思索,半晌,肯定地点点头,他果然不能当运动员。
“想什么呢?”周玉凤笑眯眯地给她夹菜,“快点吃饭。”
珍妮吃了两口饭,又放下筷子,很认真地问道:“外婆,体虚的话,可以食补吗?”
“你不舒服啊,”周玉凤顿时就站了起来,要看她舌苔什么的。
珍妮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是我的一个同学。他好像还挺虚的,这么热还说怕冷,他经常运动,但……”
“一定是熬夜打架抽烟一个都不拉吧,年轻人哦,就是不爱惜身体……”
“不是不是,”打架两个字让珍妮莫名心虚,“他成绩很好的,他是我们学校的年级第一,比第二名高好多分的那种,对了,就是你晕倒那次,来店里取货的男生。”
“天呐,是那孩子,”外婆心疼坏了,“多好的孩子啊,一个人给他爷爷料理后事,都没个大人管。”
是吧。珍妮在心里小声附和。
“可怜呦,太懂事的孩子都是一身伤。珍珍乖,你在学校也帮衬着点,那孩子太苦了。”
“嗯,”珍妮点点头,“学校也很照顾他,听说是免学费。”
外婆摇摇头,“那不一样。免学费一定有条件,天下可没白拿这种好事儿。那孩子压力一定很大吧。”
珍妮的心猛地颤了下。
她好像跟着学校那些人的思维走了。都觉得,第一名是高价挖来了,都自行给他定义,他一定要拿高分,一定要是第一,一定要在两年后拿下名校,带着三中冲出去。
时间久了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她蓦然又想起那句“想做运动员。”
那紧随其后的讥讽一笑和漫不经心的怎么可能。
他否定的,好像不只是身体。
……
下午珍妮在看店,
周玉凤在小厨房里忙活。支了个大铁锅,炒赤小豆薏仁。
板栗窝在丁穗红怀里睡觉,她这会状态还不错,托着脸,在翻珍妮带回来的书袋。
蓝绿色封面的日记本在最上层。
“小绿。”
丁穗红嘀咕一声,小跑到珍妮身边,“珍珍,小绿是什么呀?”
珍妮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瞳孔放大,很难为情地看着一脸天真的小姨,脸烧得比落日还要鲜艳。
“就是,就是一个名字啦。”
“叫小绿哦。”丁穗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比珍珍好听,也比板栗好听。”
珍妮顿时哭笑不得。
无关风月。
她希望能为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后的自己留下些什么,所以习惯性去记录日常。
只是碍于三中环境,她有意把那足以刻骨的记忆,冠以新称,略之细节,书写成另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但虔诚是真的。
那些被时光打碎的记忆碎片,想保留,想铭记,也是真的。
是少女时代,仅此一人,为她所属的小秘密。在她的小宇宙里怯生生的萌芽。
如今被小姨一言道出,才恍然抽出了枝条,透过那层不算坚硬的保护膜。
放肆生长。
日记里,他是被她描绘在纸上的小绿同学。
日记外,他是隔着一个班,隔着一百多个排名的第一名。
珍妮小心拿回日记本。
丁穗红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笑着指了指珍妮,“那你叫小红,刚好小红和小绿。”
“!”
小红和小绿,多诡异的搭配。
但这种很奇怪的话,还是让少女心脏泛起了层层涟漪。从未踏入过领地,在颤动着奇异的情绪。
珍妮不懂这是什么。
小姨只是无心的一句……
可她却是有意……
而下一刻,像是真的在印证无心一般,丁穗红又抱起了正在啃骨头的橘猫板栗。
“它叫小黄。”
“你们三个就是小黄、小红和小绿。”
珍妮看了看自己的红短袖,再看了眼无辜伸懒腰的胖橘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