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进展，明明之前还咬得很紧，可是线索突然就断了。

找到了大致的去向，缩小了包围圈，逐门逐户地排查，可是突然间就什么也查不出来了，就好像……

卡什是很不愿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甚至更宁愿是自己哪里有疏漏，或者是考虑的角度有欠缺，这样至少问题只是出在他自己这边，多少还有改进的余地。

可是现在调查断断续续，每次以为有了进展，赶过去却发现又是扑了个空，就好像谁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身前，抽掉了所有有用的线索一样，但要说有人在故意阻碍他们的搜查，倒又显得像是他在推卸责任。

柏妮丝一个穷学生，她能有什么仇家，怎么可能有人专门隐瞒她的下落？

这种仿佛卷进了谜团的感觉令卡什分外焦躁，对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的顾虑也令他踯躅不前，不知是坚持调查下去更好，还是应该装作一无所觉，放任现在的局势延续。毕竟他一直知道对秘密太执着很容易送掉一个人的命。

一阵如有实质的危机感袭向了他，就像从前尚为生计发愁，生怕走错一步，否则就要粉身碎骨那般，可是粉身碎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被打落崖底，要化为供奉他人的养料，任人践踏的泥沙。于是他只觉得寒意从尾椎升起，爬上脊背，视角越飘越远，仿佛整个人的灵魂正从这具身体中抽离，提前去向了另一个不见天日的未来，地上的光斑随着想象的深入而一圈圈扩大，过于明亮的痛意从双眼一直刺入脑中，耳边几乎要响起嗡鸣——

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意识到，那幻觉般的嗡鸣并不是自他脑中响起。

“——”

无形的波动自会场层层荡开，最后收束回塔尖。良久，塔莉娅放下高举着术杖的手，睁开了双眼。如果此时有人敢直视她的眼睛，或许会惊讶的发现圣女标志性的金眼此时竟淡得近乎透明。

层层叠叠的仪式礼服将少女的身形衬得异常庄严，是圣女礼制的最高规格，塔莉娅额前用闪亮的涂料绘出太阳的形状，繁复的珠链从深蓝的冠冕上缀下，将她的脸堆叠出一种宁静幽谧的圣洁。

在皇帝的首肯下，教廷借用高塔来排查庆典周边精神异常的人。

里根三世期待地看向塔莉娅，可她却只是摇了摇头。

怎么会？圣女的精神本就强大，更别提还有高塔的加成，现在怎么会一无所获？

“没有一点发现？”他惊讶地发问，旋即愉快地笑了起来，“看来异端分子们突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识时务了？”

塔莉娅并没有顺着皇帝的话互相恭维下去，只是回身向他行了一个平礼：“希望陛下能从巡逻的军队中拆出一半，将预备队的人填进去，再交换巡逻路线。”

预备军，嗯，相当于替补，虽然能用，但总归是备选，不及一开始定下的人选熟练和有默契，更何况圣女一开口就要求换掉一半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要做出这样的请求？

里根三世正待疑惑，便见塔莉娅面色凝重：“请不要追问我缘由……陛下，我观察到的事物太过离奇，以至无法诉说。或许等庆典结束，会发现一切不过是我的误会，若因我一时的误判致使他人蒙受伤害，那便超脱我的本意了。”

她的搜寻并不是一无所获，而是……异常情况太多了。

如果将处于异常状态的人标记成红色，那么现在大半个城市都是红的，就如占满了半片水域的赤藻，甚至还在不断增殖。塔莉娅无法一一核验那些人的面容，只是当她将目光投向一些熟悉的面容——平民、贵族、神职者——一些绝不会背叛的人们，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也是异常的一员。

并不是说精神异常者就一定是异端，只是他们的心离天父或许的确有点远了，对于一般人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值得大加非难的事，就比如她那位正处于危难中的好友柏妮丝，她一直都离天父有些遥远，可当考验降临，真理仍会祝福她。

可是至少现在，在神迹降临过的胜利广场，在冠神之名的净化日，这些狂热的参与者们不该如此不虔。

情况明显不对，按理说应该停下来先排除不稳定的因素，可庆典大张旗鼓地彩排到现在，早就将这件事推至了一个万众瞩目的焦点，若是现在放缓行动，就等于是教廷与皇室一同在异端面前低了头。

事到如今，哪怕是为了颜面，庆典的进程也绝无可能中断了。

一定要采取措施，可若将此事告知里根三世，又保不齐会再增加什么新变故。

里根三世身上有一种开疆辟域的帝王和亡国之君所共有的气魄——即抓住每一个从脑中漂浮而过的念头并当机立断将其变为现实的行动力。倘若这些天才般的决断在实现时出了什么状况，他便立刻履行自己最熟悉也最擅长的那项职责——即大发雷霆。

他自己履职时兢兢业业的态度十分满意，坚信着没有什么不能借此攻克的难关，倘若有，那必定是他人用心险恶，为了两三分尘世上的纠葛竟置神的威严于不顾。而塔莉娅作为神的好员工，皇帝排忧解难的好同事，则是非常热心地期望事情不要发展到劳动皇帝的那一步。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或许无忧无虑的里根三世就是包括塔莉娅在内的大部分人的克星，只可惜能克制他的事物，似乎至今还没人找到。

二十年前他刚刚继位时，除了稍显轻佻，同前几任的皇帝相比并没有什么夸张到值得注意的地方，甚至性格还有些和气爱闹，因此所有人都认为一点轻佻也无伤大雅，甚至还有好事者将这话拿到他本人面前开玩笑，皇帝听了也只是一带而过。

直到有一天，某位紫衣主教考虑到自己作为皇帝的教父，多少应该履行一些教育的职责，于是来到里根三世面前劝他自省改过，重振皇室荣光，别再虚度时间。

大约为了表示激励，谈话中提到了一些皇帝家其它亲戚疑似拥有的优良品质，无论如何，这场对话颇具成效：它的确激起了里根三世的进取心。

皇帝的亲戚以极快的速度被精简了。

以自身行动付出了努力的里根三世极大地抚平了自己因在奋进这一赛道落后他人而产生的焦虑感，又回到了舒适的安全区，还是同往常一样贪玩爱闹，开玩笑时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就像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日常不过的工作。他自然也没有忘记自己忧心劳神的教父对他做出的指点，于是论功行赏，批出了一道略显天真，却因发令者的权威而被赋予了意义的敕令——它仿照教廷的晋升公文，将这位教父封为了红衣主教。

这显然是一道不伦不类的敕令，因为皇帝无权任命神的使者，然而里根三世在敕令上签了字，让它生效了，那位主教在教内仍是紫衣主教，却在世俗层面拥有了红衣主教的头衔和权力。或许是出于无功不受禄的谦逊心理，这位主教在之后的日子里随教宗入关苦修，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件事发生时，塔莉娅还没有出生，她是后来才从罗德里克主教口中听说的。整件事似乎不过是出于里根三世的突发奇想而已，甚至没在他的桌案上投下丝毫值得烦恼的阴影，然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再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了，因为帝国内已经不再有任何能够继承皇帝宝座的人，直到现在也不存在。

塔莉娅闭了闭眼。

她决定不要用现在这件事在里根三世仿佛无穷无尽的灵感之壶中激起波澜。

他人的阴谋再如何莫测，也好过任皇帝的想象力来主导纷争。

红点的范围太大了，来不及排查原因或是重新调动人手，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打乱状态有异的队伍，为叛军潜在的的计划增添一丝随机性，然后将没有问题的人编成列队，好在问题爆发时能有应变的余地。

静默几息，塔莉娅又委婉地向皇帝重申：“陛下无须多加操劳，只要按我说的那样做就好，一切有教会在。”

里根三世不甚在意地同意了她的请求，看上去一点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仿佛答应下来的是一件兜售土地或爵位之类再小不过的事。他大约在想着别的什么事，例如怎样在庆典上出个风头，或者怎么捉弄一些不懂幽默的臣民，总之是些专属于皇帝的心事，其中大约没有关于治国理政的烦恼，这让塔莉娅既忧虑又安心。她其实很想盯着皇帝把命令发布下去，好监督他有没有私自加点什么东西，又怕盯太紧反而激起他的兴趣或是逆反心，见里根三世没有动作的意思，便还是辞别了。她得回去做些别的安排。

直到塔莉娅走后，里根三世才敲着窗台，似乎渐渐回过神来。

他并没有在想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看着巡逻队员身上的制服发呆，想起来前段时间与一位宠臣谈话后，对方顺嘴开过的一个玩笑。

“既然担心敌人混迹在同伴之中，何不先给同伴穿上敌人的外套？这样算起来，可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这边的渗透比较强啊。”

他现在想到这个玩笑，一时间觉得无比玄妙，于是有些跃跃欲试，颇有兴致地想要付诸实践。

重编军队，没说不能多加队伍吧。

对咯，既然圣女觉得事情难办，那自己就多派点人手，帮帮她嘛！

他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皇帝！

里根三世脑中亮起了灯泡，就如同他无时无刻不在闪耀智慧光辉的颅顶。

他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