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两年来她对盖聂的行踪了如指掌。
两年前她未尝没想到自己无法脱身,于是将夜荼送出了咸阳。毕竟传信的方法何其多,谁会把自己最趁手的兵器远送。而盖聂也如她所愿地一直将夜荼不离身,这点她倒是利用了盖聂的感情。包括其在内的所有人并不知晓夜荼与顾御诸的心意完全相通,其与顾御诸自身的状态有所关联,这一直是她的后手。
凭夜荼的方位与状态,顾御诸甚至能推断出农家及楚军的大致形势以及盖聂与谁交过手。嬴政和罗网的人以为她喝酒做木工的时候,她无不在推导夜荼的方位与反秦形势。
而此次的刺秦 她知道盖聂也在内。她也知道盖聂也不是来见她的——顺了她的意。
现在还不是相见的时候,两人都知道。若是见了面,他们处在对立的立场上,顾御诸会毫不犹豫与盖聂为敌,虽然并非真心,也不是为了嬴政。她只是单纯的有这种预感。她也祈祷中间别出什么差错 让他见着自己。
夜荼的气息在距离自己三车远的位置,这让她松了口气,却忽然感到身下颠簸,杀气将这辆马车笼罩——自己被袭击了!
有什么目的?!营救?传话?巧合?
或者是谁?白凤?盗跖?这杀气不像卫庄。高渐离?可没有寒气——高渐离的剑术总伴随着寒气。张良?他武功一般。怎的——
不时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由车窗突入,顾御诸看清他的脸。
——“子房?!你怎在此——上回的教训没吃够吗!”
上次东巡听人说始皇被行刺了,不过因为天气原因,那刺客却一重锤砸偏了。而顾御诸首先排除的便是张良:这般鲁莽之事 实不似他的作风。嬴政把博浪沙一带翻了个底朝天,还封了几个郡县,这对反秦势力绝不好。结果几天后章邯来报信说张良一切安好,她才反应过来那刺客是他。
“见谅,见谅!盖先生在外头掩护,我们长话短说。”张良不好意思地苦笑说。
“怕你没说几个字就被乱箭射死了。有什么事让章邯来说!”
“就算真有乱箭,小姐你不是能动用内力了吗?”
“什么?好啊——你和颜路蒙我!”自己能用内力的事只有颜路知道。顾御诸立刻明白颜路是特意被安排来咸阳的。一双眼换嬴政的情报确实不亏,只是她为自己被眼前这狐狸欺骗的感情打抱不平。她用力捏住了张良的脸:“你翅膀硬了?”
张良连叫几声恕罪,顾御诸便停止打闹,立刻正色。她将手张开,像是已经知道张良要交给自己什么似的。
张良微笑一刻,他墨色的斗篷中现出顾御诸最熟悉不过的幽紫色微光。那令人安心的气息与暗红色的穗子使顾御诸心悦。张良将夜荼交与她,闻一声鸟鸣,张良矫捷地跳出马车。顾御诸一掀车帘,一股风将她的前发吹开,只见张良乘白凤的大鸟坐骑向云际驶去,任凭六剑奴追赶。
她似乎还看见了一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背影,但她并未停留,立刻将目光转移到了夜荼身上。她用手细细抚着刀柄上柳玉制的纹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将刀半弹出鞘,极愉悦地:
“你很寂寞吧?”
她拿回了刀 显得很开心。嬴政紧急终止了此次东巡。张良前脚刚走,嬴政就反应过来这刺客不是冲他来的,这是墨家或儒家那群人来找顾御诸的,他被扫了兴,但也不好找话,因为顾御诸完全有能力离开,可正如她所说的,誓言能困住她。他无奈,只好命人准备下次的东巡。
某日夜 始皇召见了她。显然,徒步走到顾御诸的寝宫对嬴政来说已经有些吃力了。
顾御诸悄声行至那金辉灿烂的龙帐旁,将凄静的夜甩在身后。嬴政的感官依旧灵敏,听见了顾御诸的气息。他招呼她过去。
顾御诸撩起帷帐,轻身坐在床旁。她轻唤一声:“政。”
皇帝憔悴的面容就映在他眼中,就好像那个虚弱的孩童还在自己面前,含着泪央求着母亲。可景同人不同,她的心如今在叹息。嬴政的手向外摊开等待着她的温凉。顾御诸会意一般将四指放入他的掌心。
很烫,他的身体总是烫,手也是。
嬴政将她的四指握住。
“朕总做梦,”他轻叹一声,“梦见朕在咸阳…”他又突然停下。顾御诸耐心地等他调整。
“朕的命是无数人的命换来的,那些人为了让朕前进通通死在了朕面前,有人想朕死,也有人想朕活,所以朕不值得死。你能懂吗,朕……”他痛苦似的闭上眼。
“人生来惧死,而人生来便向死。谁都逃不过的,政。”
“那你又如何?”
一个永生的人对一个惧死的皇帝,再多的话都显得炫耀。顾御诸换了种语气。
“迟早会的。”
嬴政笑了一声。“朕杀了那么多你亲近的人,你不恨朕吗?韩非,荆轲他们。”
“韩非是李斯所害,荆轲死于盖聂剑下。不能说是你杀。你唯一值得我恨的也就只有你破坏了誓言…而那却是因缘等我来解。你身为帝王 是身不由己的。你这般对待百姓固然是错,但痛苦是人的天性,而人为此便要不断填补欲望,恨归恨,但我知道的。”
“朕杀了成蟜,你怨朕吗。”
“你放过了他。”
“他死了。”
“死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更想要兄长的成全。至于我,于此事我又站在什么立场上去怨你?”
“你原谅朕吗。”
顾御诸几乎不假思索:“不原谅,”她顿了顿,又说:“你不需要我的原谅。”
“朕不需要任何人原谅。顾御诸,你太过了解朕了,但朕看不透你,朕很烦恼。……盖聂知道你手心里的痣吗?”
“我不知道……”嬴政都知道的事,盖聂知道吗?她现在不会总想着盖聂,但并不是不在意。那颗痣在她右手拇指根稍下处,极隐蔽的。
嬴政不再说下去,手中还握着她。不紧,却也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
周遭很暗,月光透不过帷帐,她有些看不清嬴政的表情,与此相对地他的轮廓无比清晰。她见嬴政不再说话,以为话题就此终了,正要转过脸去神游,嬴政再发声:“朕还有多长时间?”
“实话说,最多三月。”她皱眉,“而如果再这样下去,撑不过一月——你究竟用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嬴政有些激动起来,顾御诸立刻安抚,直到他稍微稳定下来,然后唤出了影密卫。顾御诸抓住嬴政的衣袖,嬴政似乎会意,只让影密卫将一月内饮食经手之人严查。影密卫离去。顾御诸看向嬴政,与他的视线重叠,他又确定一遍:“三月是极限么?”
“若你安心养病,还能活三月。”
寂静一刻,他松开顾御诸的手:“你去吧。”
顾御诸拿回手,瞥见了手心上的那痣。她起身离开了。
几日后,影密卫果然查到夏无且头上。夏无且被带到殿前,与嬴政对视的一刻浑身颤栗,腿脚发软而跪了下来。即使身体不堪,他作为皇帝那至高无上的威严仍让人恐惧。皇帝正要问话,却见夏无且口中有起伏,顾御诸立刻冲上前撬开他的嘴,用另一只手扣住夏无且的舌头,一记手刀砍昏了他,紧急说:“带下去!把他四肢锁住,嘴也塞上,别让他有寻死的机会。”言及此,她又制止了影密卫。
顾御诸将夏无且后颈上的布料扯开,看到了那熟悉而令人心烦图案:阴阳咒印。她的后颈上现在也有一个。
影密卫走后,嬴政向殿中央的顾御诸发话:“你要查?”
“是。”顾御诸斩钉截铁。
“来不及了,”嬴政三日后要再启东巡之路,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又疯狂地铭刻石碑宣扬功绩,同时也想碰碰运气能找回云中君。他想顾御诸记住他,于是要求顾御诸一定随行。此外,他也需要一个自己亲近的人陪伴自己度过这所剩无几的时日。“让章邯去。”
“……你信我吗?”
嬴政皱眉。
“给我十日。查出来了立刻去追你,不耽误事的。”他见嬴政没有反应,又补充道:“这已经不单是我与阴阳家的恩怨了,你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明目张胆地贪图地位吗?和他们拼死一搏又如何?!”
嬴政从龙椅上起身,仰首走过天池,与顾御诸擦肩。他顿了顿:“七日。”
顾御诸眼里闪现出光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