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万般都想不到,平常喝个水都要双手握住杯身的这人能干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按说上次房事也是由自己主导,再加上盖聂的风格总让她有种他在这方面不太行的错觉。
然而,是错觉。
今早的雨比夜间还烈些,她起身时感到后腰有些发酸,她想都不敢想盖聂两年来究竟禁欲到了什么程度。好吧!好吧。她整理好姿容,撑了把伞出门去了。前脚出门却见人流匆匆,一众墨家弟子正往马车上装载行李,必要的易容也已做过,她料是要转移驻地到会稽去了,也便拿了东西准备启程,却路遇张良。
张良却拦下她,盖聂也由屋后进到视野中。
见到张良顾御诸便有种想骂又想夸的感觉。
“小姐,”张良神色略显严肃,“农家胜七吴旷,昨夜于大泽山起兵了。”
“好啊!——但……”她惊喜一刻又发现其中蹊跷,“如此突然?”
“那是因为他们二人与九百魁隗堂弟子都被当做了农家对帝国的献祭。因大雨所阻,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驻守渔阳是罗网为了除掉农家所设的阴谋,田言想是受赵高命,并未派人接应陈胜。情急之下,陈胜吴旷领导魁隗堂弟子发动兵变。起义军推举陈胜为将军,吴广为都尉,如今他们向陈进发,罗网…将于颍川郡埋伏他们。”
田言当初派陈胜吴旷二人到骊山陵去,本是为了调查青龙计划,如今田光已死,世上再无人知晓其细则。田言坐侠魁惊鲵两重身份,陈胜吴旷作为农网叛徒重回农家,那么田言想除掉魁隗堂的心再好猜不过,毕竟已经有了神农堂的先例。
但还有一处——陈胜吴旷于大泽山起义,田言虽未出手相助,竟也不以侠魁的名义将其摆平。
然而这是帝国建立以来首支起义队伍,他们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天下苦秦百姓的意志,绝不能让它被扼杀在襁褓中。
张良和盖聂所想同她一般。
“正因如此,他们才向墨家——不——纵横云仙求助。”张良认真说。
顾御诸饶有趣味般勾出一个久违的戏谑之笑。“消息是否可靠?”
“淮阴韩信。”
“哈!”顾御诸听言爽朗地笑了一声。每次入世这天地总会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她头一次感受到:长寿也挺不错的。她腰间的夜荼又在雨中发出微光,夺人心魄。
“详情如上,此事交给二位,子房放心。”
“你或许该担心农家那些人的性命。”顾御诸玩笑说。
“小姐,你在学卫庄先生说话吗?”张良笑着应对。
“……有时恨你成长的太快,又恨韩非教你。……还笑?唉,再会吧,子房。嗯,保重。”他看着张良离去的背影短叹一声,收了伞而钻进了盖聂伞下。她抬头瞥见盖聂深结的眉头,便歪头对上他心事重重的眼。
“愁啥?咱俩又得‘朝饮坠露,夕餐秋菊’了,你先惦记着怎么讨好我那刚从咸阳回来金贵的肚子吧。”
盖聂闻言又被逗笑,顾御诸总觉得他笑点奇怪。
两人推测出由驻地到大泽山的脚程,确定下行路方式后便赶起路来。雨总是下,天气灰蒙蒙的,但顾御诸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她时常露出一只手,来接一束雨。
顾御诸时常神游,边走边盯着某处不动,全然忘了脚下湿滑。有时失足立刻抱住盖聂的胳膊,盖聂说声小心,然后牵住了顾御诸的手。总戏逗别人的她倒一反常态地红起脸来,一言不发。
牵着手无话可说,是因为心连起来了。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样地步的呢?似乎还没有真切地与他体会过爱恋的感觉,便好像被安排好了一样,这样牵着手在雨中
“盖聂你的话,喜欢我什么呢?”她知道盖聂不会因为那些虚饰而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可正因如此,她才更想知道盖聂眼中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觉得,我动机不纯啊,突然对你表露心意,然后你接受,总认为强人所难呢。或者说我是想知道常人的恋情与我之所想有何不同……之类的。”
“原来如此。事实上我也时常想这个问题,而答案却怎么都抓不住。……似乎只是想到阿云你在鬼谷与恢复健康的大司命玩闹、和师傅小庄斗嘴、在山下打击响马盗贼、举手救治深陷病痛之人,我的心情都会奇异地飘然起来,会觉得幸好有你。再回过神,心中也已有了阿云的一席之地,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在阿云身上体现的正是当时的我所欠缺的。年轻时,我便体会到你不得不看着所爱之人接连逝去,徒留伤悲的辛苦。再见你明媚的笑,便确立了这种心意。噢、是不是说太多了?”他回料顾御诸,“抱歉,我不大习惯说这么多话——阿云?”
顾御诸肤白,所以一到这样时候,脸上的红与身体的白对比明显。
“阿云可有不适?”
盖聂你装死了,顾御诸心下怒骂。
“你总是这样,话让人听了感觉像假的,却又明确地知道这就是你心中所想。为什么你在这种事上不会说谎呢?如果说你这天下第一剑客的剑术吓人,那么你这份诚实算是恐怖了。”她语气里不知是无奈还是气愤。
盖聂无奈哑笑:“诚实些,阿云认为不好吗?”
顾御诸做过深呼吸,脸色好看了些,她叹一口气:“你真可爱呀,我对你的细心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真要说的话,那些救人啊,济贫啊,行侠仗义之事都是我师傅期盼我做出来的,与我本心无大关系呢。”
“如此说来,那阿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又在笑什么呢?”
“我笑了吗?你别诌我啊。”
“可阿云方才说我诚实。”
“哎呀,哎呀,哎呀!”她恼羞成怒一样用头顶着盖聂的胸脯,“肯定是因为那些人的表现很有意思,我才笑的!”
你总这样掩饰自己的温柔,像孩子一样装作冷酷。盖聂浅笑着不说话。
顾御诸的追问让盖聂有些忍俊不禁,等到她问到第三十遍时,盖聂终于松了口,而这一句也堵得顾御诸哑口无言:阿云的温柔,我知道的。他还想说其他人也知道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最终没能说出来。脸色刚才正常的顾御诸此刻又蒸熟了一般。
很久以前在顾御诸的印象中可以与盖聂相配的人,不说容貌才智一类,总称得上“无垢”,至少也不是她一样以嘲弄人为乐还自高自大的人。她觉得赵高是贱透了,顾御诸是坏透了,和卫庄差不多那种。而关于行那些侠义之事则是她认为天地间的动物都太弱小太弱小却还是在有限的岁月中拼了命地绽放光彩,就如这片土地一般,用脉搏反抗所谓天命,于是期待看到衪们的未来,舍不得让衪们就此结束所做。这种观念是在随盖聂下山采买时,看见他慰问山下的老叟、教孩童剑法、用自己的干粮喂食路边的花猫得出来的。至于自己笑与否,她真不知道。
可以知道的是顾御诸太不坦率。
“那盖聂就是诚实细心聪明会做饭,喜欢小猫小狗、下唇特有弹性…等一下,这是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吧……?你看你手也巧,会照顾人。哎呀,要是把你放到女人堆里,你绝对很吃香的,那可不行!你笑的这么开心?怎么?夸得你舒服了是吗?”她做出恶狠狠的表情。“不许笑!”
不说还好,一说盖聂便破了功,竟久违地笑出了声,顾御诸笑说了几句,也一同捧腹笑了起来。他们又聊起了多年前的小事,一路上不知疲乏,甚至轻功时也能听见顾御诸清脆的笑语,她有些吵到了这寂密的雨。
只是我也未曾想,竟这样珍惜与你的点滴。
……
“阿云,”晚间不便赶路,两人寻了处山洞来住宿,晚饭内容依旧是熟悉的烤山鸡。总之顾御诸吃的很开心。
“可还饿?”盖聂柔和问。
“爽了!”
到这时一天一夜的雨也算止了。洞外星晓夜明,月色随意地铺在地上。
顾御诸也随意地铺在地上。
盖聂擦拭过夜荼后也在顾御诸身边躺了下来,期间他的手与顾御诸的手擦了一下,顾御诸便将自己放在盖聂掌中。
“天明长大了。”她伸了个懒腰,把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有些愉悦地说。
“相比你到咸阳前,天明确实成长了不少。最近我在教他百步飞剑。”
“你要接鬼谷子的班吗?”顾御诸笑说。
“不算,只是认为多种技能傍身,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几率更大。”
“小庄不会生气吗?”
盖聂摇头。
“嚯,他倒是温良了许多。如此一来我是不是也得教天明些什么?‘止戈’如何?‘冲虚’如何?若有燕丹的功力,这几招大概都不在话下,嗯。你说呢盖聂?嗯?”
她以为盖聂睡着了,就偏头去看,却与他温柔目光再会,顾御诸倒以为有趣,继续与盖聂对视着。
月色洒在顾御诸脸上 模糊了一部分轮廓,显得她更加柔和;白发幽幽映着月辉,似她发香的具象化。
盖聂想起在十年前自己还不大喜欢这样的长相,如今倒看得怔住了。
“怎么样?我还算漂亮吧。”顾御诸突然说。
“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