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时却仍不是熟悉的景象,眼前的纯白晃得盖聂眼睛生疼。
“没那么简单的。”身后男声一响,盖聂回料,见那粉发男子抱着胸一脸困倦地站着。
“…请指教。”盖聂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也没什么,只要把浮现在你眼前的一切都斩却…喏。”男子从斗篷里抽出了一柄长剑,递给了盖聂。
盖聂定睛一看,竟是渊虹。
“给你找了把顺手些的,用这个斩那些东西想必会很有意思。那么我且走了,你保重。”说罢那人一撩斗篷将自己包围了住,便成云烟消散了。
盖聂端详着渊虹,想梦中之景却无比真实沉重,他感受着渊虹的重量,锁住了眉。
他抬头去寻找那人所说可以斩却的事物,可眼前除了纯白以外再无他物,于是盖聂开始走动。
阵阵琵琶声从四面八方传了出来,他想到方才阿云之师所弹,顿时回思:是《梅花三弄》,阿云弹过的曲子。
正当他顿悟,这纯白的天地间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盖聂疾步靠近,他也看清了那物体的真颜:荆轲的头颅。
盖聂心下一惊,却已准备好向那五官都被剖去的头颅斩去。盖聂抬起渊虹,刚要握紧,只见那头颅突然张开了空荡的嘴,黑色的浓血由它口中涌出,它大喊:“盖聂…你这个叛徒!!你这嬴政的走狗!!——”
盖聂眼都不眨,直接将荆轲的头颅一劈为二。接着盖聂周身汇集出了团团黑气,那些黑气又聚集成头颅,连带着脊椎围着盖聂转了起来。盖聂紧握渊虹,每一击都精准地刺穿一个头颅。
“盖聂——我犯了什么罪,你要置我于死地啊!!”
“大侠,放过我们吧,你看,我家囡囡还在笑呢……”
“求你…我不想死、我娘还在等我啊——!”
琵琶声不断,音色杂乱无序,节奏激烈混乱,似是要故意激起盖聂的杀心。
刺杀、砍杀、挑杀,他如机械般不断地斩开涌现在自己面前的头颅。那些人的面孔他历历在目,而它们无一不在咒骂自己,他的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却有血从他的鼻腔中流出。
慢慢地,盖聂异常疲乏了。他仍不停地挥着刀,一边接受这那些头颅的唾骂。好在这些头颅的数量渐渐少了,直至剩下最后一个。
他又将渊虹举起,正欲劈下,那头颅却飞旋着接到了远处一个躯体的脖颈上。盖聂定睛,瞳孔立刻缩小了几分,那是——
“……师傅。”盖聂暗自说。
“聂儿?……你在做什么?”“鬼谷子”背手转过身来,表情极冷酷。
盖聂的太阳穴上隐隐爆出了血管,他的前额覆上了一层汗,渊虹也被手心的汗握得很潮了。
“还在为了你那可笑的梦想呕心沥血么?你这孩子还真是……
“愚蠢啊。”
“嘣——”琵琶断弦的声音响起。
盖聂猛力握住剑柄,疾速向前刺去,这一刺他干脆利落,无半分犹豫,但相应地,他的疲劳感更加慎重,身心已然到了交瘁的地步。鼻血滴落在纯白处后绽开,盖聂用力抹了一把,口中喘着粗气;他的心跳得极快,四肢却极冰凉,他感到阵阵眩晕。
……“大叔?……”
一个最不想在这里见到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那孩子阳光地笑着,来到盖聂身边将他扶起。
“天明……离我远些。”盖聂痛苦般低声说。
“为什么呀?大叔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我要陪在大叔身边。”男孩天真地眨着他湿漉漉的眼。
“听大叔的话,好吗?天明,离开我身边……”盖聂疲惫地说。
“到底为什么啊?大叔是讨厌我吗?啊,难道是因为——”纯真消失在男孩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极凶恶的怒目,“你杀了我爹!”
“……。”盖聂不忍再直视,只颤抖着抬起了剑刃。
“我爹娘在哪儿?大叔,你为什么杀我爹?——你是坏人!!杀了我爹,现在又想杀我了?!”他向盖聂冲来,狠狠地用拳头砸向他。
盖聂的手沉重得抬不起分毫,他的眉心锁成一团,睫毛不止地颤抖着。
“混蛋!混蛋!!”身下的男孩不停地谩骂着,盖聂极艰难地抬起渊虹,终于向他细而稚嫩的脖颈斩去。那男孩在盖聂面前身首分离,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盖聂的面庞。
他的泪,随血水一同淌下。
渊虹的剑身在纯白的世界中仍旧保持洁净。他不停调整着呼吸,而此期间竟没有其他的“人”出现,他突然想到了极不好的东西:他几乎斩杀了他认识的所有人——除了她。
她也要对自己恶言相加吗?我手上这把剑、我的手也要染上她的血吗?盖聂的痛苦到达顶峰,他捂住双眼,不敢再想下去。他在怀中摸索着,终于将那勿忘草指环捏在手心。他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顷刻之间,这纯白的世界开始消融,头顶露出了混沌的红色的天空,沙尘满天,太阳毫无光彩;他的脚下变成由尸体堆成的山脉,他踏在这严实的尸山上,屈着身向前走去。
战火、硝烟、兵器、尸体;血液、内脏、脂肪、毛发。
“白山黑水濯我红心,”盖聂耳边响起了歌声,只是不知歌声从远方来还是由脑内传出。
“林下含芝 授汝长生。”
他听出来这声音,这最熟悉的声音……
“不见来路胡不归去?”
远方日月交替东升西落不停,环境由盛夏进入寒冬。雪飘千里,刮得盖聂辛辣。雪掩盖住了战争带来的一切。
归去…归去……。
盖聂微微直起身子,断然向后望去。就在他转身一刻,混沌的境界骤然消散,乱雪不再飞扬,太阳不再急促。
杏花的味道。盖聂想。
他抬眸,那白色的身影果然立足自己面前。她盈盈地笑着,比那雪要晃眼。
再看一遍,再看一眼——你眼中的我。盖聂握剑的手颤得愈发剧烈。
“盖聂,”她一发声,雪即刻消融,脚下的尸体不见了踪影,而成片片软泥。盖聂一眨眼,却身处了一片宁静的芦苇荡中,落日余晖,东方几颗残星闪烁。
“你很痛苦吧。”她走到盖聂面前,“看你,出了这么多汗。”她拿起袖角,在盖聂布满汗水的额头上轻轻点着。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阿云…我……”盖聂的声音微不可闻。
“不可以,盖聂。”她温柔地笑着,说着严厉的话。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一阵风吹得水面荡起涟漪,她美好的鬓发被轻轻撩起:“那个梦想,我们一起实现。”
未等盖聂反应,她猛力抢走了盖聂手中的渊虹,干脆地向自己的喉咙划去,热血再次喷溅而出,她破碎潮湿的眼深深地望着自己,一瞬便颓然倒下。
盖聂呆立不动,空洞的眼不看着什么。光是站立便耗尽他如今所剩的所有气力。
环境开始消散,身前的她化成片片杏花。
他醒了。这一次确是熟悉的光景。是她含了层水雾的明媚的眼。
盖聂枕在她股间,顾御诸用手轻抚着他的下颚,曾经的温凉到现在却成了炙热,她的呼吸不大平稳。盖聂看见她眼下浅浅的青色,感到心被什么刺了一下。
她的眼中有细微的血丝。
她看见盖聂映着光的眼,却又不说话,嘴角颤得厉害,胡乱地摇着头。她抚平盖聂的前额。
盖聂抬手 为顾御诸别起了散乱在她侧颜的碎发,将中指指背贴了上去。
盖聂的手轻轻蹭着顾御诸的脸颊,如同微风拂过树梢,让她感到宁静与安慰。
顾御诸拿住他的手,轻蹭起他宽大的手掌,几根发丝被他手上的茧勾着。
“抱歉,阿云。”他低声说。
顾御诸语气微颤,她将盖聂的手贴在自己嘴边。
“……醒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