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御诸半强迫着盖聂叫了自己许多次,到第十几次的时候,盖聂终于没办法迁就,让她不要再闹。
“嗯…可是……好吧!话说三遍淡如水,我知道了……”她作出委屈的样子。
盖聂无奈点头,问为何如此钟爱,顾御诸的神色凝固了一瞬,她垂下眼,轻柔说:
“‘云’,似乎自由散漫。”
……
顾谖说她无际的寿命只会为她带来无止的痛苦,就如池中鳞兽,拾起——放下——记得——忘却。人在迷失时会死,那是脱离命运的唯一法;而顾御诸等不到那日,她将溺在永生之轮无妄而活永生永世。
他说鱼儿不自由,死别时又希望鱼儿自由,可他难道盼望鱼儿攒起羽翼脱离汪洋吗?
“这是你此生桎梏,记住‘爱与永生’,记住‘孤独’;这是我赋给你的,但我希望你能挣脱它。”他说。
那时顾谖认为顾御诸是可悲的,顾御诸虽喜爱此字,但还是羞恼了许多日,直到顾谖临死,她都不曾认同这句话。而此后在她见证了如许消逝时,她终于体会到顾谖所说如何。
然也不知何时,游鳞竟化作轻云扶摇——她之眼泪流汇成洪流,她之因缘散落后结聚,她的爱仍是孩童模样,可自由翩飞,如云散漫。她的爱没有答案,化风化雨,无形聚散,或可遮天蔽日。
她将这些告诉盖聂,然后抽出一朵勿忘花,别在了盖聂耳边。
她语气平静:“平常还是唤我阿云罢。”
“怎么?”
“这样动乱世道,配不上这爱称。”她忽然娇羞,“私下里、……你自便。”
盖聂无言地笑着,脸颊轻依在她发顶。
顾御诸就这样全然忘了愧疚到想自刎的雪女端木蓉二人,幸好是盖聂想起,顾御诸想了想,又御出水汽,携着盖聂回屋中去。
花烛被风吹谢几盏,顾御诸环顾四周,问道:“屋中有没有乐器?”
盖聂打开一旁的矮柜,取出一柄琵琶来,顾御诸认了清楚,惊喜道:“真有琵琶!”
这是盖聂早就问过,然后与雪女借的琵琶。她醒时的愿望他总挂在心上。
顾御诸接过琵琶,便坐于桌案前拨起弦来。
“长叹江湖如梦儿女情种,一世换取一吻,爱忘恨深,烟花一树终化尘。
落木落层又一层,逆解相思吾与卿,岁月漫漫何必问。”①
琴声悠扬,音色清澈优美,如缓缓流淌,其中还可听出些缠绵相思之意?盖聂不曾听过她奏这样娇俏的音声。
盖聂领悟:雪女与端木蓉听见此声,便会知道无事发生,于是放下心来了。他一面感受这曲可爱,一面又在心里夸了他的云儿多次。
“此曲与云儿寻常风格似乎有所不同。”
顾御诸甜甜一笑:“《逆解相思》。许久不弹,不知生疏没有。”
盖聂的小指抽了抽:“上次弹是何时?…”
在他印象中,顾御诸近年都在咸阳,她或许给嬴政弹过这曲。
顾御诸手托下颌,思考着说:“几百年了,我没人可弹,早想给你弹,却总得不到机会。”
听见不是嬴政他舒缓一些。
“嗯——其实我还学过许多,等我永远为你弹——生生世世弹!”
顾御诸笑容真诚明媚,令他无法移开眼睛。
生生世世……盖聂缓缓走近顾御诸,在她身后站定,顾御诸回眸,将手递给盖聂。
两人行过沃盥礼,携手共剪花烛,盖聂轻牵着顾御诸的手,缓步走到喜榻前。
而顾御诸的脑内却一片空白:礼节已过,接下来要做什么来着?——是不是要燕好合房…
她的耳尖发起烫。怎么只有今天莫名其妙地羞臊呢…她想。
她目光摇曳,轻轻将指尖贴上盖聂了胸膛,发现原来不止自己心慌,盖聂的心也跳得厉害,她这才稍微放松一些,去够盖聂的腰带。
盖聂从不刻意锻炼形体,加之他也并不年轻,腰身便不算细,但仍是很好的比例。她回想起多年前在鬼谷揽着盖聂的腰,心下想果然长大了。
她正走神,手里动作慢了些,盖聂却突然执住她的手,惊了她一刻。她正要抬眼,盖聂竟将她横抱而起,使顾御诸才自若的心情又羞臊起来,她竟结巴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直到盖聂缓缓将她放在榻上,而自己只是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羞红的脸。她不自在般用手遮住下唇,另一只手放在心侧,假装看向窗外。盖聂哑笑一声,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侧脸。
“你、你注意些…墨家这么多人,别吵着人家了…”她嗫嚅说。
盖聂不言,缓缓俯下身来靠近顾御诸。顾御诸还当他要怎么,闭上眼来迎,可不想盖聂只是轻轻在她唇角印了一下,又吻过额头,便不再动了。
……就这?
她还期待着盖聂能玩什么花样,这时暗感失望。
是时一丝微凉在她的脸上绽开。顾御诸微微张开眼,对上盖聂湿润的目光。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眉心略微抽着,面色复杂,似幸福,又似悲哀,就像一个垂髫稚子终于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木剑,古稀老者在梦中看见了他逝去多年的爱人,他的泪从内眦流到鼻尖,最终落在她的脸上。男人这样神色,她首次见到。
她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拭他的泪。
“…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先流起泪了……”她轻轻安抚。
顾御诸一说,盖聂的表情就更为激烈,也许是发觉到自己这副模样丢人,他又降下身子将脸埋在顾御诸的肩窝中,强压着自己的情绪。
顾御诸看见盖聂脑后的红发带,便为他取了下来,将手指穿进了他的发根,另一手轻拍着他的背。
“你许久未流过泪了罢,那就趁现在流尽……”
好一会儿了,顾御诸才将她这夫君哄得静了下来。平复过后盖聂却仍不愿离开她的肩窝。
他略带鼻音:“若是如此,你受过的伤,不如全部我来承受…。”
原来是他想到了她的盲,接着回想起她受过的一切,便再也忍受不住自己的无能。
“瞎说什么……盖聂剑后的人有多少?而我想保住的不过盖聂、端木蓉与荆天明三人而已,若这伤你来受,实在是不值。”
“你来受就值么?”
她抚了抚盖聂的后脑,“这些,唯有我来承受……”
盖聂心中一刺,竟抱她更紧。他说:“别再使用那个力量了。”
顾御诸干脆回答:“好。”
天明咒印已解,此时也再没有她需要动用大千来解决的事,她也不愿让盖聂蓉儿担心,便早决定不再用这虚妄之力。
一时宁静,两人心心相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趋于平稳。可这时顾御诸突然想到什么:“诶呀——”
盖聂一惊抬眼,顾御诸神色认真:“这喜服是阿雪的,可不要弄上鼻水!”
可惜为时已晚,她竟然真不顾情面地唤盖聂起身,用御物把肩中的污渍分离出来,方才还唯唯诺诺,这时她却干脆地脱了喜服,只余汗衫进了被褥中。
盖聂的触动一遭洗劫,也没了方才柔情的感觉,想续也无可奈何,只好也除去衣物随她躺进被褥。
顾御诸看见盖聂,失笑了一声:“说全由你来承受,可你想过没有?你可没命承受。”
“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盖聂。我们承受着各自应当承受的罪过……好比你之迷惘与亏欠,好比我之死伤与挣扎,这一切都是我们注定承受的,而无需我们承受的,他人便在承受,世上的苦难总是永恒不变的,没人可以替他人承受,也躲不过自己所要承受。
承受也是一种自由,盖聂,别再自责,如今不受的苦难在今后将转化成别样的形式加在我们身上,而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们只能如此。”
盖聂有些失落地垂下眼,顾御诸知道他听话。她转而轻松,轻贴进了盖聂的怀中。
“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将什么刀啊枪啊的忘记罢。我和你说,我之前还做过一个梦——……”
……
盖聂晨起时,看见顾御诸安然熟睡,温温地笑了起来,再转眼,他便看见自己的发与她的发交缠在一起。
他想起昨夜与她玩笑,忘行结发之礼,是她悄悄将他们的发挽住,也算“结发”。
他答应天明教他剑法,所以今日不能耽搁。他小心地洗漱过,为新婚的妻子掖掖被角,悄悄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