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微微一颤,苍老得分不出性别的嗓音响起:"洞庭波兮木叶下...故人终至矣。"
顾御诸挂上戏谑之笑:“怎么称呼?”
老者没有说话,干枯的手缓缓抬起,周围飘零的叶便有序地在顾御诸面前排列出一个形状。
滚你妹的,我看不见啊,这个装货。顾御诸笑意不减,若不是田言低语一声,她还真有些尴尬。
“你呢?”顾御诸看向老者身边的白袍男子,“‘含光’、河伯,或者冯夷?”
远处溪水突然逆流,一片落叶飘至顾御诸掌心,化作水字"久违",这才从薄雾中缓步现身,衣袂不沾晨露。
男子语气含笑:“水归其壑,含光无名。这称呼…倒是让在下想起旧日丹炉旁的事了。"”
“可你手中并无含光,还称得上是‘含光’么?”
“也是…毕竟名可名,非常名…”冯夷温温说。
冯夷看向顾御诸身后眼盲的颜路与田言,眼中流露出惋惜与柔情,他叹息一声。
“抱歉,”顾御诸不再笑,她面露愧疚,“我没照顾好他。”
听见老师的呼唤,颜路眼前蒙着的白布渗出血花,他许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但他不愿自己作为顾御诸愧疚的牵连。
“老师,弟子——”颜路刚要发声。
“你将他照顾得很好,不必自责。你既不认为□□重要,便不要认为一切人都重视感官了,鱼儿。”
田言紧绷神经,捕捉着一切对话与动静起伏,紧张的模样被冯夷看见,他淡淡轻功,仍与三人保持一段距离,而面庞更加清晰。他轻声说:
“我们一直在等待,所以无需紧张,该知道的——你们自然会知道。”他笑了笑,“你是言罢,你很像你的娘亲。”
一只三足金乌倏地飞入骄阳中,发出一声厉叫。
“噢,”冯夷浅笑说,“看来我们吵到阿瑶了。”他继而看向顾御诸,“她有话要对你说,阿云。”
顾御诸回过神来,她刚刚在想三色糯米团了。她向前几步,直到与冯夷面对面。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此德之门,君其慎之。”瑶姬说。
瑶姬早知顾御诸此行目的,这便要教授给她至道么?顾御诸有些怀疑,便问:“我们或许先提提条件?”
她穿过冯夷,与瑶姬面对。枯槁的白发将瑶姬的脸完全遮住,只留下嘴边枯黄的一寸皮肤。瑶姬抬起手,抚上了顾御诸的脸庞,而后向下滑去,解开她的前襟。
顾御诸没有阻止,反而笑一声:“才见这么一面,行如此失礼之举?曾听闻山鬼是一名羞涩少女,真是有些意外了。”
“你拿到‘大千’了。”瑶姬平平说。
“害人的玩意儿,你想要?”
瑶姬摇头,收回了停放在顾御诸心口处的手。“掌管大千之力,代价极大,妾肉体凡胎,承受不下……然而,妾正有一物,可以压制大千之负用,可发挥其更真实之力,名曰‘德门’。”
冯夷在顾御诸背后补充道:“我与阿瑶寻找数年,于空桑之地得此德门,加之后期稳固,德门之力已趋于稳定。”
顾御诸冷哂一声:“利用我承接这两种相冲而不稳定的力量,最后除掉东皇太一,你们自然渔翁得利。很好。可我会答应么?”
“两种力量并非相冲,反而相融。于是乎,两种力量亦可相抵相消。”冯夷说。
“你、妾、河伯,利益不同,却为同一个目的——除掉太一。”瑶姬说。
顾御诸叹口气,又装出可惜的模样:“哈哈,谁知道呢?除掉太一真对你这样重要么?——我来猜猜罢。
看你的皮肤,有二百多年了。可你是凡人之身,本不该留存至此。是什么支撑你?——似乎并非对太一的怨念吧。”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瑶姬听言微微动容,她抬眼看向顾御诸。她的样貌芳华不再,可一只金色重瞳仍炽热逼人,而顾御诸并看不见,瑶姬也在这时发觉顾御诸失明的实情。
“你在等伊挚?你不入轮回,他应下凡寻你,他在哪儿?”
“太一……将他的魂魄囚禁。”瑶姬说。
“噢——如此原因,我们的合作确实巩固。再说说,你还要什么?我可以顺便成全你。”
瑶姬痛苦地闭上双眼,气息略微颤抖。一会儿,她平静下来,轻声说:“要你一吻。”
“……我有家室了。”
一旁的冯夷笑出声来,田言与颜路更是不解。
瑶姬摇摇头:“……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欲取甘露兮,当付东流,”她的手指轻抚溪水
“三春晖兮...换君一纪秋。”
“噢!噢——原来是这样。”顾御诸恍然大悟,然后羞愧笑笑,她摊摊手,转而正色说:“要多少?实话说,我也不确定自己的寿元几何,我原本的寿元似乎不会变呢。”
颜路听懂这话:顾御诸并非寿元无限,而是□□停留在了某个时期。谁都不能知道她原本的寿元,也就是说,她可能还剩九十年、七十年、五十年,二十年甚至一年不到。
“阿云——别鲁莽!”颜路喊。
“要多少?”顾御诸全当没听见,似乎已是同意的姿态。
瑶姬说出不小的数字,可她真的给得起吗?她不知道,但想试试。她笑说:“你或许取不了多少,可别失望。”
瑶姬笑一声:“妾不会失望,你也不会后悔。”
顾御诸垂下眼,轻轻捧起瑶姬的脸颊,别开了她眼前障着的花发。她缓缓贴近,将唇印在了瑶姬的前额。
一些虚幻而甜蜜的记忆在这一瞬冲进了顾御诸的脑中,那是瑶姬与伊挚的回忆。她的太阳穴发闷,却仍无动于衷,这些画面与图景太傻、太纯真,她无法共情,可仔细想来,也有些该嘲笑自己,没她们爱得那样傻,却莽撞多了。
粉发男子浮现在她脑中。他抖抖袖子叹了口气,缓缓说:“给别人了?”
顾御诸点点头。
“你没那么多命能给人,我只让你这一次。”
“给多了会怎么样?”
龚子畤屈了屈眼,说:“大概会死吧。”
顾御诸笑笑:“那不是好事么。”
“哼,想得美。”他说,“你不会记得这里的一切,包括盖聂。”
“哎呀呀……。”顾御诸有些意外,语气还是玩味。
龚子畤笑笑无言,身影逐渐斑驳,最后消失在顾御诸的脑海中。
而当她准备好再次迎来狂舞的白点时,一头赤色的秀发呈现在她眼前。
她缓缓离开瑶姬的额,那欣欣的绿也一并挤进她的眼帘,她被光芒晃得眨了眨眼,感到一阵眩晕后逐渐适应。接着她看见身前模样清丽可人的女子,她的红发如火般热烈。
顾御诸面无表情地眨巴了几眼,最后竟突然将瑶姬拥抱在怀。
“天地复明兮!”她突然捧住瑶姬的脸,“这般美人儿,早该让我看见才是……瑶姬,我爱死你了!!”
瑶姬受惊想要抗拒,可头顶明朗的笑声令她自知无用,于是无力地顺了那白发女人。
她觉得光芒如此美好,就算再刺眼她都想要直视。她又能看见水光、看见花香,又能提笔丹青、阅读经书。她觉得真好,除此之外,便想不到。
半盏茶后她终于松了力道,低头看看瑶姬惊魂却无奈的表情,竟还揉了揉她赤红色的发。
能不能别得寸进尺?瑶姬看着顾御诸那张笑得灿烂的脸暗自骂道。
瑶姬叹了口气,说道:“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德门已开,与大千相抵相消,遂五感通灵,可德门可抵并非无限,若大千代价过重,将会消耗德门而减轻部分代价——这是妾与河伯之预测,望云尧自量。”
“管够管够!”顾御诸已经想好要如何与东皇太一来一手大型钓鱼执法了。她阴险地笑着。
她回了回神看向冯夷。她抱胸阔步走去,停在了冯夷面前。冯夷含笑看她,不知所以。
“合着你丫也是个神棍啊?”
她似乎…有些生气?
“此言差矣,在下早金盆洗手了。”冯夷装作镇定。
“嗯,说得不错,但还是想拔你胡子。”顾御诸平平说。
冯夷立刻护住他下颚上一指长的山羊胡,猛向后撤了一步。“别。”
顾御诸噗嗤笑出声来说句开玩笑的,冯夷自认倒霉,扶额摇了摇头,却刚好对上田言犀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