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倒也老实,真领她到她想到的地方了——巨大牌匾上用白金镶嵌着的字样正是“琅嬛地”。
顾御诸的指尖悬在青铜铃铛三寸之处,那些逃窜的星砂突然在她袖口聚成逆向旋转的漩涡。领路弟子瞪大眼睛,看着本该攻击入侵者的守阁星砂,此刻竟像讨好主子的猫儿般在她腕间缠绕。
"倒是比你们懂事。"她轻笑着弹开星砂,跨过门槛时紫袍下摆扫过玉阶,惊起蛰伏在墨玉砖缝里的古老文字。那些暗金色篆文如受惊的鱼群,在她足尖前游弋成模糊的卦象。
琅嬛地内部比外观广阔十倍。九层环形书阁呈倒塔状向地心延伸,每层檐角悬挂的琉璃灯里,封印着不同朝代的星象图。最底层中央的浑天仪正在自行运转。
待惊恐的脚步声远去,她展开了最陈旧的那卷玉简,冰凉的竹片突然变得滚烫,浮现的文字留下灼烧般的残影:
【望舒纤阿,周王室巫祝后裔,擅占星。】……【月相明晦运行,】……
“月神出身周王室……此地时空果真不与外界相同。”她思忖,又突然笑了一下,“怪不得,甘罗二十年前随吕不韦入宫,如今还是那副侏儒样子……”
她迅速回神,将那竹简放回原处后又翻找出其余竹简。她发觉阴阳星宫的时间差异,于是更要抓紧时间——她答应盖聂回家。
她现在最怕的是改朝换代,怕自己刚踩到软草上,却连盖聂埋哪都不知道。她的手有些不稳,而又更用劲握住竹简。
顾御诸的手指在竹简间飞速游走。她的目光如刀,剖开层层叠叠的记载,寻找那个名字——
然而,关于韩国覆灭的记载详尽到近乎残忍,却唯独缺失了最关键的部分——
竹简上有篆文写道:
【韩王安九年,秦使内史腾攻韩,虏韩王安,尽纳其地,为颍川郡。】
【韩宗室离散,公子非……】
——戛然而止。
顾御诸冷笑一声,她闭目凝神,指尖轻点太阳穴,试图回溯竹简上被抹去的部分。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触及时,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顾御诸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勾起唇角。
“汝寻韩非之死,为何?”那声音说。
“好奇。”她漫不经心地翻动另一卷竹简。
东皇太一的身影并未完全显现,只有一道模糊的暗影投射在浑天仪上,声音却清晰如钟:
“天命不可逆,逝者不可追。”
但她并非想改命。
顾御诸佯装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面上是崇拜的神情,话中里外却是敷衍。
话没说几句,那强烈的气息便荡然无存。她笑着摇了摇头,抚去额角上的冷汗。
她竟害怕了。……她想起两年前东皇太一在咸阳施加给她的咒印,回想起了太阳的气味与即时迸发的内脏,从而不自觉颤抖。
即使拥有大千德门之力,也无法抹去记忆带来的创伤,只得加以抑制。她暗骂一句,扶住自己的右臂,又开始寻找卷宗。
直到她看到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词——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
不知多长时间,顾御诸自觉找不下去,便拿了几卷不曾读过的卷宗出了琅嬛地。可她还不想回那假家,所以便一面读卷宗一面闲逛着,她从人烟稀少地走到嘈杂地,却也不在乎那些阴阳家弟子皆避着自己。
而后人渐渐少了起来,她知道又到一处禁地,便抬起眼。
所幸她读些屈平文章,通顺地知道哪是谁的地盘:“曦和殿”——东君焱妃。
可曦和殿其内并无内力感知——她想起焱妃曾化名“绯烟”潜入燕国却与燕丹相爱生下高月。十年前她应因背叛被阴阳家囚禁……
找出来吧。她想。
她也不觉疲倦,甚至顺路将已看完的几个卷宗按原处放回了琅嬛地。
——一生礼貌,超高素质!如此“温良恭俭让”,谁来了都自愧不如。她甚至沾沾自喜。
顾御诸放弃让弟子领路,第一认为焱妃应被困在阴阳家禁地,她思来想去,专往人少的地方忽悠,几时她已将阴阳家星宫一层轻车熟路。
她出了逝水滩,望到远处一个牢笼般的建筑。
“‘樱狱’……”她心想找到,自信迈了出去。
……
封闭的圆形穹顶大殿,高不见顶,四周墙壁没有火把或窗,唯有穹顶投下一束冷白的光,却被漫天悬浮的虚幻樱花折射成破碎的淡红色。
樱花烂漫,却非真实花朵,而是阴阳术幻化的半透明绯色幻影,无风自舞,落地即碎。每一片花瓣都映出囚犯的记忆碎片,如走马灯般循环往复,既是美景,亦是酷刑。
一名女子立于大殿正中。女子肤色白如霜雪,眉目间仍存昔日的威仪,眼尾一抹暗红;眸光冷冽,却又在望向虚空时流露出一丝恍惚;墨色长发未束,散落身前如夜。
当樱花掠过她的脸颊时,她会有刹那的失神,仿佛透过纷飞的花瓣,又看见了燕国的那场大雪。
女子猛然回过头来,看见顾御诸的第一眼似乎错愕,这种神情滞留在她脸上。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发出音节。
顾御诸仍是恣意抱胸的姿态,可眉间带着些惑。她与“绯烟”没有故事,只是在墨家机关城打过照面,可她的眼在求助,令她想起了另一双眼——像小鹿一样。……
“晚上好。”顾御诸语气很平。她向前走去。
“……你怎会在此。…”焱妃气息不稳。
“哈,”顾御诸摊摊手,“被绑来的。”
焱妃的眼中突然闪出光彩,她问:“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对吧?”
“或许吧。怎么?”
鞋跟落在地上,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焱妃向顾御诸缓步走来,她身上有一种女人的香味。
“你见过月儿了吗?就是——那个孩子……”
“谁,千泷?”那是她唯一见过的称得上“孩子”的人。
焱妃的眉抽了抽:“不……那是谁?那不是她的名字。”
顾御诸拿着下巴忖度着什么,这表现又让焱妃以为她在想什么复杂的事,然而她在想:原来她就是天明那小子的小相好…
“云尧,我请求你——”顾御诸被焱妃真挚的语气吵醒,她抬眼一看,那些飘落的樱花突然凝滞在半空。焱妃向前一步:
“带她走。”
“一码归一码,”自顾御诸想起高月与天明的关系,她便决定要顺便带她走了,可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她说:“我又能得到什么?”
“你到星宫来的目的是什么?——我猜,是为了当年韩国九公子之死罢。”
顾御诸哑笑一声:“猜对了,有些意思。看来你也没有完全沉溺在与燕丹的摆家家里。”
焱妃不快地皱了皱眉,可毕竟有求于这没礼貌的白发女人,她平复下来,继而说:
“你要咒印的解除方法,或真正的下咒者,我都可以告诉你——我是东君。”
东君,仅次于太一的阴阳家高层,确实有些权威。顾御诸也不觉惊喜,解咒方法她早就有也早就知道,而她还没想好如何对待下咒者。
不过至少不亏。
"行吧。"她懒洋洋地说,星砂从地面腾起,"不过若那丫头自己不肯走,我不会多费口舌。"
焱妃静静注视着她:"她会的。"
"嗯?"
"当光落在她掌心时——"焱妃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她会想起燕国的雪——和那个骄阳似的孩子。"
顾御诸却突然大笑出声。她猛地转身,紫袍扫过满地残花,惊起细碎的光尘。
“你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她眼中闪出焰火。
焱妃疑惑地皱住眉。
“你眼前之境是否改变过?”
焱妃的否认印证了顾御诸的想法,她解释说:“首先,你见过荆轲之子荆天明,所以你应当曾于蜃楼中留存,可你自知眼前风景并未更换——你所处之地是一个空间,而非真实存在的建筑;又或者——你从未离开星宫,只是太一用什么把戏将星宫中的影像投射到了蜃楼之中。
星宫又是何地?东皇太一从不现身却知星宫九分事,你入阴阳家数十年不会不知道罢——这星宫——
即是衪的虚鼎内。”
眼见焱妃陷入沉思,顾御诸掸掸衣袖,抱起胸笑说:“你女儿能否逃离,仍要看东皇太一的意思。”
可焱妃竟真说出令顾御诸意想不到的话:“所以,你才是唯一能救她的人。”
顾御诸蹙眉:“什么意思?”
焱妃的目光落在她怀抱着的木剑上,“这把剑,似乎很趁手。”
顾御诸二指摩挲起菊露,挑眉说:“不愧是东君。”
焱妃的唇角极轻地扬了一下,像雪地上掠过的风痕,转瞬即逝。
"我只是一个母亲。"她说。
她扬起下颚:“好了妈妈——那就先请你告诉我,琅嬛中关于韩非子的藏书为什么毁了?”
“是我所毁。”焱妃平平说。
顾御诸捏住眉心,显然无奈,可她已经不想问什么动机和缘由,她在避免揭晓答案。
殿门在身后无声闭合。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顾御诸回头瞥了一眼——焱妃仍立在原地,墨发垂落,衣袂不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