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簌簌,洒盐纷飞。
今年的雪格外大,连冬日都变得漫长。
谢明夷深一脚浅一脚飞快往家里跑,怀里抱着刚抓好的药。
这里是上梁与草原的交界小镇,他们在等文牒通关。
不知为何近日查防得格外严,母亲的身体亦是每况愈下。
“谢家小哥,又去给你爹抓药呀。”
旁边屋子有人探出头来:“快过来,我这刚烤了栗子,抓些回去给你阿爹罢。”
谢明夷本想快些回家,他放心不下谢承运。可又想到母亲今日害喜严重,若能吃些栗子也是极好的。
便把药材塞进怀里,进了那户人家。
方一进,雪就全化成了水。
那姑娘正捧着帕子,往里装栗子。
直到再也塞不下,这才递给谢明夷。
伸手接下,露出笑脸道谢:“谢谢阿姐,改日家里做了点心,我也给您送些来。”
语罢,便又要往雪里去。
“等等。”
李家姑娘在房里摸索片刻,找了顶斗笠出来。
端端正正给少年戴好,才拍拍肩道:“去吧,再不回去你阿爹该着急了。”
谢明夷笑了笑,捧着栗子往家跑。
叩响柴门,提醒阿爹自己回来了,又匆匆去厨房煎药。
药在火上热着,谢明夷将栗子倒进碗里,进了母亲卧房。
谢承运半睁着眼,昏昏沉沉。见是他来了,立刻就要支起身子。
谢明夷连忙上前去,将热乎的栗子放进母亲怀中,拿起枕头垫在身后。
谢承运伸出手去摸他湿漉漉的发,冰凉的脸。
“外面风雪是不是很大?”
“不大。”谢明夷拿起栗子,剥开壳就要喂谢承运吃下:“阿爹,您尝尝。”
谢承运摇摇头,示意他自己吃。
捏起衣袖就要替他擦去脸上冰霜。
憔悴瘦削,被腹中胎儿折腾得几乎不成人样。
谢明夷心疼得紧,不由分说便将栗子塞入谢承运口中:“您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就算不为我,不为腹中孩子,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栗子很甜,可谢承运只想干呕。
勉强咽了下去,往里挤了挤。
招手示意谢明夷上塌。
谢明夷有些犹豫:“阿爹,我身子凉。”
“无妨。”
谢明夷摸摸自己小臂,好像也没有那么凉了。
他贪恋母亲怀中温暖,脱下外衣,便小心翼翼爬上了床。
一路捧着栗子,所以手并不冰凉。
谢明夷去摸母亲小腹:“孩子会动了吗?”
谢承运闭眼并未答话,缓了片刻才道:“我叫你去抓打胎药,药呢?”
谢明夷撒娇似的去揽他肩膀:“阿爹,孩子都这么大了,便留下吧。明夷会照顾他。”
谢承运皱眉,谢明夷知道这是生气的前兆,又立刻道:“况且您的身体也不能打胎,若孩子没了,您也会去。此地偏远,没有好大夫。待到去上梁,待到去上梁再考虑此事好吗?”
谢承运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床沿上:“明夷,我不是怪物,我更不会生下孽种。”
“他不应来到我腹中,如果一定要生下他,那我宁可死。”
谢明夷依偎在谢承运怀中,眸子深沉,不知在思考什么。
过了好一会才重新披衣起身,去厨房看药煮好了没有。
缓缓盛进碗里,端去给母亲。
看着谢承运小口咽下,把碗还给他。
谢明夷去洗了碗,重新钻回床上。
在这偏远之地,他们就是这样在一张床上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谢承运抚了抚他的脑袋,轻声道:“快睡吧。”
小孩是风的孩子,不怕凉,躯体热得就像火炉一样。其实谢明夷已经不算是小孩了。
少年孩子抽条长得极快,身高直逼谢承运。
他带出来的宝石无法变卖,银两都拿去换了药。
谢明夷有时甚至还要去山上打猎挖野菜。
但好在他学的快,还有李家阿姐教他辨认哪种能吃哪种不能。
朦胧中谢承运拍打着他的背,声音柔柔的,像是交代又像问询:“栗子和斗笠都是李姑娘的吗?”
李家阿姐对他极好,可谢明夷讨厌她。
谢明夷清楚这个眼神,李家阿姐喜欢他阿爹。
没有得到回答,谢承运推了推他。
这时谢明夷才极不愿意的:“嗯。”了一声。
“上次你挖的冬笋还有,明日还斗笠时,记得带些去给人家。”
谢承运顿了顿,思考了半晌:“算了,她如此照顾你,该是我亲自上门才对。”
谢明夷从被子中钻起,把谢承运按回榻上:“爹爹,您好好呆在家,我会去给阿姐道谢的。”
谢承运也不在意,翻了个身道:“好好好。”
可不说话,谢明夷又不乐意了。
靠在谢承运背上:“爹爹想好回家以后我们要干嘛了吗?”
谢明夷掰着手指,眼睛发光:“我想去拜见阿祖,去奉天,去看京城繁荣,看上梁是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爹爹,明夷想看您的家,想去看看生你养你的地方。”
谢承运背着他,眼角有泪流下。
离家太久,记忆里的上梁早已模糊的不像样。
谢明夷好似感觉到了什么,摸索着就要去捧谢承运的脸。
“回家爹爹不高兴吗?”
“高兴。”
谢承运的嗓子微微有些发颤,“我只是太高兴了。”
爹爹的手有些冰,谢明夷拉着谢承运,让他去摸自己的脸:“明夷也很高兴。”
“听说上梁医师高明,明夷带爹爹去看病。”
说到医师,谢承运又想到了韩慈之。
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朱允胤不会杀他,估计重新回到敬神山隐居去了吧。
想到那张暴躁又无可奈何的脸,谢承运难得勾起微笑。
谢明夷被晃了神,痴痴看着。
苍白修长的手罩住了谢明夷的脸,将他揽入怀中香气氤氲:“快些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多么美好啊,这一切多么美好啊,就像做梦一样。
彻底的寂静,给夜色增添了几分分量。
谢承运眠浅,鸟雀叽叽喳喳吵得他头疼。
窗外雾蒙蒙的,咸蛋黄似的太阳,羞羞躲在云中。
谢明夷还在睡觉,昨日在外边找药跑了一天,谢承运不想打扰他。
悄无声息下了床,去厨房看还有什么吃食。
掀起盖子,去烧柴火。
没有精米只有粗粮,谢承运倒水去煮。
烟火袅绕,被呛得直咳。
好不容易才把粥煮好,谢承运拿出两个碗来。
想到孩子还在长身体,把水沥干,一个劲往里添饭。
倒是自己那碗全都是水,米粒甚至不能将碗底覆盖。
回到房里,谢承运轻声呼唤:“明夷,明夷。”
谢明夷翻了个身,耍赖似的将头罩进被子。
谢承运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把被子从脑袋上剥下。
手心端着碗是温的,但手背却被寒风吹得冰冰凉凉。
谢承运坏心眼的拿手冻他:“快醒醒,别睡了。”
“小明夷,太阳都要晒屁股咯。”
谢明夷顶着鸡窝似的头,坐起身来:“我不是小明夷。”
“好好好,你不是小明夷,你是大明夷。”谢承运毫不在意,见他起身便推开椅子招手道:“大明夷,快来吃饭。”
谢明夷隐晦的瞧了瞧谢承运肚子,这才一面下床一面道:“爹爹,我说过我去做饭就好了。外面的雪那么滑,您要是摔倒了该怎么办?”
“我又不是小娃娃,怎么会连路都不会走?”
谢明夷刚想反驳,谢承运就捂住了他的嘴道:“别说了,吃饭。”
温温热热,还带着香。
谢明夷其实很想舔一口,但是又怕吓着他。
只得含糊道:“爹爹今天吃什么?”
“没有好东西,今日食粥。”
谢明夷这才瞧见自己的碗,说是粥,却把碗面堆出了尖尖。
像极了他在画册上看过的蜜沙冰。
谢承运此时正捧着碗小口去喝米汤,嘴唇红艳艳。
一粒米挂在壁上,便伸着舌头要去舔。
青春期少年刚起床就看到这幅画面,不由觉得嗓子有些哑。
抢过谢承运的碗急急道:“爹爹你不要这样吃饭。”
这话说的人一愣,谢爹满脸疑惑:“大家不都是这样吃的吗,为什么我不行。”
“总之就是不行。”
谢明夷转过身子,去厨房给偷懒的谢承运拿瓢羹。
不一会便回来了,将自己碗里堆成山的粥粒舀了一半去给阿爹,这才坐下。
谢承运拿着勺子无奈道:“你怎么比我还讲究,全都是水,抱着碗喝不就好了。到时候还少洗两个勺。”
谢明夷又去端了两碟小菜,都是邻居家送来的。
“您快吃吧,碗待会我洗。再不吃的话粥就要凉了。”
听到不用洗碗,谢爹这才舀了口小菜,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谢明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我什么时候让您洗过碗?”
热衷逃避家务的中年男人如是说道:“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不管话说得多好听,但人总是会变的。”
“那阿爹呢?”
“什么?”吃的正香的谢承运满脸疑惑,不明白话题怎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谢明夷把胳膊撑在桌子上,去望谢承运的脸:“人总是会变的,那阿爹会变吗?”
“我当然不会变。”
“为什么?”
谢承运吃饱喝足放下碗,如太皇太后般挪到塌上:“因为我是大人,我能为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负责。但你是小孩,你对现实的认知太短,所以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