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齐桉君感到胸闷,忍不住挺了挺背,余光却瞥见御座上皇帝瞬间闪过的阴鸷神色,呼吸不由自主一滞。
怀廷韫直言犯上,这般顶撞帝王的行径,触怒天威,亦是意料中的事。
然而,皇帝并未如他预想中那般动怒,只是端起龙案的茶盏轻抿一口,缓缓开口:“你的婚事,朕必须过问。”
话音落地,反而是怀廷韫脸色一变,恭敬之色逐渐褪去。
皇帝视若无睹,继续道:“你是开国功臣的独子,朕若不妥善安排你的婚事,岂不是让其他老臣寒心?军心不稳则国本动摇,百姓不安,你说,这是家事,还是国事?”
怀廷韫霍然起身,脸上已是不耐:“皇上今日召臣前来,便为此事吗?”
皇帝看着他,眸光无异,却有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太久。
但怀廷韫长身挺立,与之相望,不让分毫。
皇帝放缓语气,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云华是朕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些年她的心意,你不会瞧不明白,如今她到了婚嫁年纪,朕这个做父皇的,自然要帮圆了这个心愿。”
齐桉君这才反应过来,皇帝此次宣侯爷入宫,是为逼婚啊。
他飞快瞥了怀廷韫一眼,嚯!脸冷得都快结霜了,敢在当今圣上面前摆脸子的人,天底下唯他一人了吧。
怀廷韫冷冷开口:“臣对公主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
皇帝展眉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世间多少夫妻不是先婚后爱?朕先为你二人赐婚,待你们有了子嗣,朝夕相处,同育子女,还愁没感情?”
闻言,怀廷韫单膝跪地,语气冷硬:“皇上,臣心已有所属,若强娶云华公主,既是负了臣的情意,更是误了公主的终身,还望皇上三思。”
殿内两人皆是一怔,皇帝挑眉追问:“哦?此人是谁,竟让你这般上心?”
齐桉君也好奇地盯着他。
怀廷韫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垂眸掩去眼底暗涌,语气笃定道:“回皇上,是臣早年结识的故人,虽已断联多年,但臣自那时起便在心中立誓,此生唯愿与他白首。”
皇帝沉寂片刻道:“怀卿莫不是凭空捏造出来这么一位心上人来搪塞朕的吧?”
怀廷韫回道:“臣若执意不愿娶公主,皇上也没有逼臣子硬娶妻的道理,臣之所以说出心中所属,既是不愿欺君,更是不愿耽误云华公主大好年华,她值得良人相伴,而非空耗在臣这无心之人身上。”
他说着挺起身,抬起头,与皇帝相视:“臣若虚与委蛇应下婚约,才是对公主最大的不公,与其勉强成婚,不如尽早坦诚,免得误她一世。”
皇帝指尖叩着龙椅扶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娶了云华,你便能平步青云,前程无量,朝中无人敢与你相争,朕既抛出这等良机,你当真要为个虚无缥缈的故人,将前程尽数推出去?”
怀廷韫毫不犹豫道:“纵是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我心中也不及他鬓角一缕随风轻扬的发丝。”
皇帝:“……”
齐桉君:“……”
妥妥的情痴。
俗称恋爱上头。
皇帝不死心地又问:“若朕将你贬为庶人,你还会执意如此吗?”
怀廷韫道:“即便身无长物,沦为庶民,臣心亦不会变。”
齐桉君惊讶抬眸,正巧与他的目光相对,四目相撞的刹那,怀廷韫眼底的炽热惊得齐桉君心弦一颤。
他别开脸,喉结不自然地滚动。
这人与他想得似乎不同,冰冷的外表下藏着执拗的灵魂。
皇帝轻咳了两声道:“朕以往竟没发现,怀卿是个如此儿女情长之人,你这幅痴态,倒叫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顿了顿,转向齐桉君:“齐卿,此事你怎么看?”
齐桉君唰的一下跪在地上,暗暗腹诽:我本来坐着看,您这一问我,我就得跪着看了。
嘴上却道:“臣以为,情之一字,贵在两心如一,强求的缘分,纵得入喉,也是满齿心酸,公主金尊玉贵长大,皇上也不舍得看她嫁个不爱她的郎君吧?”
皇帝怔愣一下,紧接着苦笑连声道:“说得好,说得好。”
见两人都在地上跪着,他长叹一声:罢了,这种事终究是强求不得,云华那里,朕去说。”
怀廷韫立即叩首谢恩。
皇帝抬手让他二人起来:“只是莫要因这桩事与云华疏远了,姻缘不成,兄妹情分尚在,到底是自小相伴的情分。”
怀廷韫颔首道:“自然。”
后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皇帝便让二人退下了。
回府的马车内,怀廷韫如来时那般,斜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一道炽热的视线却时不时地落到他身上,令他莫名恼火。
三番五次后,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看着欲言欲止的齐桉君冷声道:“说。”
“啊?”齐桉君摸了摸鼻子:“很明显吗?”
怀廷韫眉头微动,有些不耐,却强压着:“说不说?”
“说说说。”齐桉君忙不迭地点头,措辞片刻,问道:“侯爷为何拒婚云华公主呢?她可是皇上唯一的嫡出公主,很受宠爱,娶了她,您便是皇亲国戚,权倾朝野啊。”
“我记得已在殿内说了缘由。”
“我以为那是侯爷的推托之词。”
怀廷韫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你,满口谎言?”
齐桉君慢慢瞪大双眼:“这么说,侯爷当真有一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怀廷韫被他灼灼好奇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他调整坐姿,抿嘴道:“是又怎样?”
齐桉君往前倾身,眼底泛起兴味:“到底是何方人物?”
怀廷韫拧着眉:“你有健忘症?”
齐桉君想起他殿上的话,惊奇道:“真是一位故人?”
……
怀廷韫沉默许久,低声道:“方才在殿上,我差点说出心仪之人是你。”
齐桉君一怔:“我?”
怀廷韫直视着他:“进宫前我就猜到皇上会逼婚,带你同来,本想拿你做挡箭牌的。”
“可我是男子。”
“男子才好。”怀廷韫冷嗤:“如此一来,便彻底断了皇上与我联姻的心思。”
“侯爷就不怕得罪皇上,真将您贬为庶人?”
“他不敢。”
短短三个字,让齐桉君后背发凉,敢断言圣上不敢,背后得有多大势力支撑。
“当年我随父亲率兵进军京城,为皇上打下江山,这京中戍卫,边疆大军,大半数将领都是我父亲旧部。”他冷笑如冰:“皇上若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这江山坐不坐得稳。”
怪不得皇帝对他逾矩行为隐忍不发,原来是他手握兵权,皇帝果真是不敢啊。
“没想到侯爷如此有实力。”齐桉君恭维道:“能追随侯爷当真是三生有幸!”
怀廷韫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真当公主非我不嫁?不过是皇上想借着联姻,将我手里的兵权攥进皇家手里罢了。”
齐桉君恍然大悟,又想到什么,追问道:“侯爷既打算让我做挡箭牌,为何在御前又改口了呢?”
过了好久,怀廷韫才道:“我怕他当场给我们赐婚。”
……
不当场给他赐死就谢天谢地了,还赐婚。
不过这话齐桉君也只敢腹诽一二。
等等……
他心中忽然闪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
莫不是侯爷真怕皇帝迁怒于他,所以才改的口?
这是……关心他?
如此想着,他看向怀廷韫的目光带上了一股考究的意味。
怀廷韫捕捉到他神色变化,以为他在介怀要将他做挡箭牌之事,解释道:“不过都是我的权宜之计,临了也没真将你推出去。”说完,他端起茶杯故作品茶,掩饰不自然的神情。
齐桉君点头回应,脱口而出表忠心:“侯爷不必多言,若真能为您分忧,即便被推到风口浪尖,我也甘之如饴。”
话落他才反应过来,侯爷竟是在向他解释。
怀廷韫轻嗯了一声。
二人没再言语,车内氛围变得有些古怪,怀廷韫搁下茶杯时,瓷身与木桌相碰的声音格外明显。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马蹄踏地的哒哒声,还有宋巽挥鞭的破风声,周遭的每一丝响动都被放大了一般,就连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齐桉君侧过身捂住胸口,掌心下的心跳快得离谱。
他抿紧双唇,满心困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得了心悸?
怀廷韫瞥见他发红的耳尖,愈发不自在,挪了挪身子,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直到临近侯府,他才突然开口:“几日前我得到消息,豫州汝阳县被暴雪围困半月有余,百姓房屋被大雪压塌,县衙粮仓存粮也已告罄,三皇子主动请缨前去赈灾,我本应一同前去,可奈何有急事绊住无法离京。”
齐桉君心领神会道:“侯爷想让我替您去?”
怀廷韫却摇首道:“你去又有何用?”
齐桉君道:“我能为三皇子出谋划策。”
怀廷韫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想故技重施?让三殿下也葬身雪海?”
……
“侯爷竟然还在怀疑我?”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委屈。
“我不应该怀疑你?”
齐桉君理直气壮道:“当然不应该。”
“我很想信你,可你总不让我信你。”
齐桉君不解:“我自认为对侯爷掏心掏肺,怎会不让侯爷信我?”
“我要你的心肺做甚?煮了喂狗吗?”
“……侯爷您好狠的心。”
怀廷韫敲了敲桌沿,把跑远的话题拽回来:“我打算让李官邈随三殿下到灾区赈灾。”
齐桉君的手指一下子攥紧,着急道:“李官邈伤还没好,连床都下不了,怎么去灾区?”
怀廷韫不紧不慢道:“养伤也是养,去灾区也是养,他自己就是大夫,随行也有大夫,还能缺了他一口药?”
齐桉君又道:“一路上颠沛流离,他伤还没好利索,万一伤口裂开到时候连马车都下不来,非但帮不了三殿下,还得派人专门照顾他,这不添乱吗?”
怀廷韫眸光越来越冷:“本侯用人还得经过你的同意不成?”
齐桉君垂首,低声道:“属下不敢。”
怀廷韫冷笑一声:“他毒害本侯,能留条命就已算便宜他,如今去赈灾是将功赎罪的好机会,你却为他推三阻四,怎么,你是想让本侯改变主意,直接赐他一死更好?”
齐桉君连忙摇头,心知无法阻止此事,只能缄口不语。
抵达府上后,怀廷韫甩袖去了书房,没再理会他。
方才在车上的那股异样感觉,随着二人的争吵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