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漫长,书房里烛火燃尽,案头的茶盏早已凉透。
怀廷韫静坐至东方泛起鱼肚白,才起身活动久坐后发僵的身子,打开书房门,看了看天色,估摸时间差不多了。
他唤来丫鬟,吩咐早膳做些偏甜口的食物。
待他洗漱完换了衣裳进到膳厅时,抬眼便见桌上摆着糖糍粑、玫瑰茯苓糕,还有冒着热气的杏仁酪,连青瓷碗里的米粥都浮着层琥珀色的蜜糖。
邵玄赫坐于一侧,见他来时,并未起身,只是用银匙拨弄碗中甜羹,皱眉道:“侯爷一副冷淡疏世的模样,没想到专爱这些齁嗓子的甜腻东西。”
怀廷韫落座于主位,闻言淡声问道:“你不喜欢甜食?”
邵玄赫将银匙重重搁在碟边:“岂止不喜欢。”他皱眉看着眼前的杏仁酥:“甜得发腻,闻着都反胃。”
“哦?”怀廷韫挑眉,眸光微沉:“倒是稀奇。”
邵玄赫盯着食物未抬眼,并未察觉异样:“我向来嗜辣,便是白粥配一碟剁椒,都比这些强。”
怀廷韫了然,抬手示意丫鬟:“撤了,换上几道辣菜。”
丫鬟福身应下。
邵玄赫抬眼看向怀廷韫,眼中微讶:“侯爷对待敌人竟这般细致周到。”
“不过是一顿饭,合胃口便吃,不合便换,难不成在你眼中,我连这点待客之道都不懂?”
他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中的压迫感令邵玄赫心底一惊,或许是首次见面时,怀廷韫给他的感觉太过温和,险些让他忘了,此刻自己并非座上客,而是阶下囚。
他指尖微微发紧,心中暗暗思索,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触怒对方,以免坏了上官先生的大计。
思至于此,他面上堆起笑意:“原以为侯爷是传言那般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却不想连对待敌人都能这般谦和有礼,可见市井流言,当不得真。”
怀廷韫也轻笑出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儿时有一仰慕之人,此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立志向他,可总有做的不周到时,故而传出一些流言蜚语也无可厚非。”
邵玄赫盯着对方搭在桌上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泛着冷白,他扯了扯嘴角,敷衍道:“原来如此。”
怀廷韫看着他:“你不好奇,我仰慕之人是谁吗?”
“能被侯爷仰慕,定是一位德厚流光、学富五车、出类拔萃的人中俊杰。”邵玄赫不假思索道。
怀廷韫摇摇头:“不过是个嗜甜如命,偶尔心血来潮发善心,从大街上捡个小乞丐回去,却被他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的可怜虫而已。”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与怜悯。
邵玄赫瞳孔转了转,拿不准他突然说这些的目的,是单纯闲聊天?还是在试探什么。
“你多大年纪了?”怀廷韫冷不丁地转移话题发问。
这个问题上官先生早已交代过,邵玄赫并未慌张,脱口答道:“二十五岁。”
“那你头部可曾受过伤或刺激,导致记忆有过缺失?”
这个问题古怪又刁钻,邵玄赫双手交叉,指腹摩挲,他想起昨夜在茶楼怀廷韫的那句“重逢”,心里暗叫不好,难道怀廷韫和邵玄赫真是旧识?那他若问及旧事,自己回答必是漏洞百出。
想到这儿,他干咳两声稳了稳心神,答道:“我曾头部受过重伤,以前的记忆有的忘了有的乱了。”
“哦?可曾留疤?可有后遗症?”
邵玄赫摇头答道:“当时幸得一位大夫救治,已无大碍。”
怀廷韫轻轻颔首。
不多时,丫鬟们便将一盘盘辛辣呛鼻的菜肴端上桌,邵玄赫只埋头吃饭,不敢再多言,虽然上官先生叮嘱过,让他表明此次是主动投奔而非被俘,但说了前面那些话后,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怀廷韫只喝了几口清粥,便放下了筷子,邵玄赫虽对着满桌辛辣菜肴,却也食不知味。
待早膳撤去,两人移步花厅,路上,阳光正好,廊下小厮们正踮脚往檐角挂灯笼,红绸在风里轻轻晃着,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府中已满是年节的热闹气。
花厅中,小厮已煮好新茶奉上。
邵玄赫看着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内心纠结许久,终于还是开口:“侯爷,您虽杀了我的父皇,可我知道他是个庸君,您此举是为天下百姓除害,何况他对我并无父子之情,所以我不恨您。”
怀廷韫目光攸然落向他的脸,听罢这话神色未动,不喜不忧:“当真?”
邵玄赫迎着怀廷韫深不见底的目光,重重颔首:“不瞒侯爷,此番被擒,本就是我有意为之,上官策也从未背叛我。”
怀廷韫面色依旧平静,沉沉地盯着他,不言不语,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怀廷韫的反应与他预期的相悖,邵玄赫指节轻扣掌心,心里发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实不相瞒,我早就有了投诚之意,只是苦无良机,才出此下策,望侯爷海涵,莫要生气,我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投诚?”怀廷韫挑眉看他:“向谁投诚?”
“自然是侯爷您。”邵玄赫直视着对方的目光,语气笃定。
怀廷韫笑道:“投靠我?你怕是打错了算盘,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邵玄赫心头一震,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侯爷怎知我想要什么?”
“不过是重登帝位,再享荣华富贵罢了。”怀廷韫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平淡。
邵玄赫闻言急声道:“侯爷此话大错特错,我父皇治国无方,我更是才疏学浅,即便夺回江山也是误国害民,何况我如今势单力薄,哪还有心力图谋帝位?不过是想寻个安稳处,不必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他抿了抿嘴,面露戚色:“您应该有所耳闻,我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所以我自幼不受宠,吃尽了苦头,何来雄心壮志?只求能活命,若侯爷肯向皇上美言,容我缴械归降,做个衣食无忧的平民,我定将部下悉数上缴,绝无二话。”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表情也十分真诚。
怀廷韫目光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细微表情。
“你想让我饶你一命。”
“是,望侯爷与皇上网开一面。”
怀廷韫修长的手指端起茶杯,吹拂茶叶,抿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道:“古往今来,但凡留下前朝血脉的,哪一个不是养虎为患?就算是远房宗室,也能被乱臣贼子奉为旗帜,扯起复国旗号,做谋逆之事,皇上英明神武,岂会为了你一人,将江山置于危局?”
邵玄赫如何想不到这层利害,他搓手舔唇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敢贸然求见皇上,只敢投奔侯爷,天下皆知您是皇上心腹,您若肯为我美言几句,皇上必定会仔细考量。”
这话反让怀廷韫眸色更沉,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我为何要担这风险?你父皇的头颅是我亲手斩下,今日你说不恨,明日呢?后日呢?若有朝一日你刀锋转向我,我岂不成了那引火上身的愚人?”
邵玄赫眼底突然泛起水光,委屈道:“侯爷手握重权,我往后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哪有能耐算计您?我只求能堂堂正正活在太阳底下,做皇子时,父皇对我非打即骂,说我流着卑贱奴才的血,是他的耻辱,把我扔在冷宫里自生自灭,王朝覆灭后,我又像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四年了,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荣华富贵我从未尝过,却因留着那人的血而陪葬,我生来没得选,但我想活,想安安稳稳活完这一生,那个王朝早烂透了,它带给我的只有痛苦和折磨,我疯了才会想去光复它,而那所谓父皇,我的痛苦都是他带给我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杀了他,我反倒要感激您!”
闻此一言,怀廷韫桌上的指尖微微一颤,眼前之人或许是邵玄赫,或许不是,但那些话却如利箭般射入他的内心,这四年他穷追不舍,竟从未想过,让殿下的日子过得更加不安稳,以前因那他那愚蠢的父皇过得不好,如今又因自己的追捕过得更加不好,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啊。
怀廷韫眸光变得更加深沉,邵玄赫见状只当他动摇,忙趋步至厅中,膝盖重重磕在地上,趁热打铁道:“求侯爷给我一条生路!从今往后,我愿为您赴汤蹈火,此前袭击您的裴霁之等人行踪,还有其他隐线消息,只要您收下我,并向皇上进言,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完成,他连叩三下头。
怀廷韫垂眼凝视着地上的人影,良久,终是开口:“我可留你性命,但皇上那边……我不能确保。”
邵玄赫猛地抬头,眼底腾起希冀:“有侯爷照拂已是大恩,皇上那里侯爷尽力就好,我感激不尽!”
怀廷韫见他面露喜色,悠悠开口问道:“你方才说上官策没背叛你,假意投奔我是你二人联手做的局?”
邵玄赫忙抬头,狂喜未退,眼中闪过慌乱:“虽是做局,但最初劝我投奔侯爷的就是上官策,此人足智多谋,善谋大局,我素来信他,是他剖析利弊,我才咬牙走了这步险棋。”
“既如此。”怀廷韫指尖叩击桌面:“裴霁之现在何处?”
邵玄赫慌忙伏地:“侯爷不必劳神!只需我写封信给他,他便会自投罗网。”
怀廷韫慢条斯理道:“给你五日,五日后,我若见不到他,你知道后果。”
“侯爷放心!”
……
腊月二十五,京城往南百里的村镇,年味儿浓得化不开。
家家户户堆满金灿灿的粮食,屋檐下挂雪的腊肉勾得地下的大黄垂涎欲滴,新糊的窗花透着喜庆,忙碌一年的村民们迎来大丰收,张灯结彩,等着过年时好好歇上一歇。
而村口的官道上,由远及近传来阵阵马蹄声,打破了村中静谧。
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队伍足有数十米长,好几辆大车满载货物,最惹眼的是队尾跟着的官兵,各个腰间佩戴长刀,路过的村民见状,吓得赶紧低下头,匆匆躲进家门,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多看一眼就惹来麻烦。
行在车队中央的马车上,一双白皙的手掀开窗帷,见村中披红挂绿,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这才意识到,马上就要过年了。
忽然,一阵寒风吹过,透过掀起的缝隙钻入暖和的车厢,这一冷一热,激得手的主人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风寒才见好,莫要再招风了。”车内响另一个声音。
窗帷垂落,内里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温暖,软垫柔软,炉火燃烧。
木桌一左一右坐着两人。
右侧是一身劲装黑衣、长发束起的宋巽,左侧则是戴着绒帽,裹着大氅,腿上还盖着毛毯的李官邈,他整个人包得严实,却依旧面色苍白。
他又捂嘴咳了两声,没好气地瞪宋巽:“你为什么非得跟我挤一辆车?”
宋巽回道:“侯爷吩咐,要我寸步不离护着你。”
李官邈冷笑:“护我,还是盯着我?”
“护你。”宋巽言简意赅。
李官邈扯动嘴角,嗤笑道:“侯爷既这般挂心我,何苦非要身受重伤的我跟着三皇子去灾区赈灾。”
宋巽波澜不惊道:“侯爷谋算深远,做奴才的不敢妄自揣度。”
“不必揣度,我心里清楚得很。”李官邈倚着软垫冷笑。
宋巽抿紧嘴唇,不再言语,车厢内只剩炭炉噼啪轻响。
死寂般的沉默流淌于二人之间,李官邈盯着那张不管说什么都一副蔼然的脸,从初见时,他就看透了这人的把戏,举手投足皆是刻意的温和,越是故作谦逊有礼,越让他觉得虚伪至极,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就在他暗自腹诽时,那张永远假装和蔼可亲的脸却突然近在咫尺,他还来不及反应,手腕已被攥住,耳畔骤然响起一声“小心”,整个人便被拽了起来,直直跌进对方怀中。
就在他被抓起的刹那,一支利箭穿透车壁,“噔”的一声闷响扎入了他方才倚靠的位置。
李官邈靠在宋巽怀中,回头便望见那支仍在震颤的利箭,他心有余悸地攥紧对方衣襟,若方才起身再慢半息,此时被射穿的就是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