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庄”地如其名,是位于高地上,一坐景色宜人的庄园。
宋敛霜进来时,里面正是晚上。
庄子灯火璀璨,映照着随处可见的婀娜血梅。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正在举行宴会。
庄主与宾客高谈豪饮,酒桌上热火朝天;女眷们早早吃完,在一旁飞花传令,时不时传出几声黄莺般的笑闹。
这一幅饮酒飞花夜宴图,真是好不快哉?
来不及作多打量,那边坐着的丫鬟婆子就把宋敛霜拉了过去。一群女眷围上来,亲切地姐姐妹妹的喊着,叽叽喳喳像一树热闹的黄鹂鸟。
宋敛霜上阵索敌可以,软玉香怀却不行。大抵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她不由得僵了手脚,叫这一群姐姐妹妹架着,坐到了席首。
闻知意呢?她四处环顾。那人不是说,知意已经先一步进入了魔障?
两天前,夜。
被围得密不透风的梅园,树枝上游来一尾黑蛇,停在了宋敛霜窗前。
屋内烛火明灭,背着光,宋敛霜打开了黑蛇吐出的灵笺,认出了王圣之的灵息:
“吃人庄有猫腻,小闻已入。”
黑蛇嘶嘶吐着信子,蛇尾在桌面敲了敲,催促她回信。
宋敛霜取出灵笺沉吟。
能找到这儿来,王圣之应该也意识到了,梅园同样不简单。
她回了两个字:“冰魄”
这两天,宋敛霜与那柳二周旋,想办法让他带着欣欣出去。
柳二不轨之心溢于言表。要不是宋敛霜明面上的修为比他高,这柳公子怕是不会这么规规矩矩。
宋敛霜冷着脸忍着恶心,明确表示,她要他帮欣欣自由行走不被发现。
可每每这时,他就吞吞吐吐,迟迟不应。
据他所说,欣欣一旦出现在镇长府衙,百分之百逃不过,会被认出来。
想要去探监,只有一个办法。
具体的他不愿意再透露,只说自己有办法,叫宋敛霜等。
这日白天,柳二难掩喜色地跑过来,欲要牵宋敛霜的手,被她躲开:
“梅娘,梅娘,这几日酒庄那边出了几坛好酒,有了这个,我请兄弟们喝一顿,保准欣欣就能进去了——”
他所言的“这个”,就是冰魄酒。
不止在梅园其它美人那里,早在更早之前,宋敛霜就见过这东西。
冰魄酒是盛行魔界的一种酒,一饮去百忧,再饮解千愁。产量极小,专供王公贵族享乐所用,一般魔人可能听都不曾听说过。
修真界严禁此类惑人神智的东西。想不到,这回误打误撞,竟跑到这酒的产地去了。
见了这酒,宋敛霜对柳家背后之人,大概就有所猜测了。
只是这样好的东西,宋敛霜来了以后,就没见柳二自己用过。
宋敛霜一开始还对这二世祖有所忌惮。
但这两日她言语试探,发现柳二公子还真只会吃喝玩乐,精明都是装的。这个徒有其表,虚张声势的废物白痴,连自己的居所被人严密监守都不知道。
主家的人对这个不务正业的二公子,倒是格外重视。
居所严加保护看守,却不限制他人身自由。只要他所想所要,无一不满足,但从来不让他染指族内事务。
就是不知,他,与这违禁走私的冰魄产业,有什么关系。
如果未见冰魄,宋敛霜会猜,这位二公子是哪位受宠的小妾所生,一生不求建功立业,只为享受富贵荣华。
但柳二自己也说了:“我没娘,自我记事我爹就把我养在这梅园。”
“有时候看着你,就觉得我娘要是在,是不是也像你一样温柔。”
许是住进了梅园,柳二觉得她这么大个“孤苦无依”的活人,已经是煮熟的鸭子了,下手也不急于一时。放松之余,也对宋敛霜流露了些真性情。
这园子里住的,除了柳二,就是他身边的一些莺莺燕燕。
别说,这二世祖天生是个多情种。
宋敛霜也接触过柳二的红颜知己们,并暗示她们,她可以带她们离开这里。
可是她们一个个想了又想,还是都摇了摇头,拒绝了。
每一个人都觉得,柳公子对自己是有情的,是真心的。
在冰魄酒和柳二的帮助下,宋敛霜得以抱着欣欣,去了府衙监狱一日游。
可关押邪魔外道的监狱只是个形如虚设的玩意,里面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宋敛霜这一趟自然是白来。
回去之后,柳二眼珠子一动,安慰宋敛霜:
“别急,我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找到你夫君。”
“但在去之前,我们需要做一些准备。”
所以,去“庄子上”的建议,还是柳二自己提出来的。
据他所说,他青春年少时,认识了一个心心念念、念念不忘的姑娘。
当时一见姑娘,惊为天人,柳二当即追着人死缠烂打。追了有足足大半年,过程历尽了千辛万苦、艰难险阻。
“不足为外人道也~”
好不容易,姑娘终于点了头,二人在了一起。可好景不长,姑娘在住进梅园不足一月时,就被人发现身有魔气。被主家的人“处理”了。
而他现在,就要做一件大事。
“正巧碰到你也要去‘庄子上’寻人,我们岂不是天赐的缘分?你说是吧,梅娘。”
“这样一看,你和她长得也好像。”
“眼睛像……”柳公子眯眯眼笑,一张脸立马变得猥琐了起来,“鼻子不像。”
宋敛霜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二世祖不知天高地厚,去危机暗伏的魔障也儿女情长。
一帮莺莺燕燕不知打哪儿,听到了这个消息,一个两个拉着二郎的衣袖,梨花带雨地哭着要生死相依。
一群女子嘤嘤噎噎,竟也凭吊出个生死离别的幽幽情义。
宋敛霜不合适宜地想起了那个负气出走的人。
假如吃人庄是什么龙潭虎穴,进去了就出不来,那她最后对闻知意说的话是……
“不需要你置喙。”
……其实,她也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的宋师姐,事过就不认了地想。
最终,作为一个和魔障打过无数交道的修士,责任感使然,宋敛霜不得不出面终止了这场红颜们的闹剧。
随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猿啼鸟啸的夜里,二人出了梅园。
宋敛霜将欣欣交给王圣之后,就和柳二一起尾随了“处理”犯人的守卫,趁他们“抛尸”的时候,悄悄溜进了魔障里。
梅庄。
那个女子出现的一瞬间,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
在众人之中,她假装被人推怂,将酒水撒了那人一身。
当那人抬起来脸时,她发现自己轻易地原谅了她,那个美人。而随即而来、自然而然涌上心头的气恼,又叫她呆呆愣在了原地。
宋敛霜,现在叫梅娘。
魔障里的另一个梅娘。
“梅娘姐姐,你的丫鬟服侍也太不上心了吧,小妮子该打——”花枝招展的女人作势要打那丫鬟。
宋敛霜手比脑子快一步,手挡在了丫鬟面前,替她受了那软绵绵娇嗔嗔的一巴掌。想,原来这是我的丫鬟。
格外高些的丫鬟垂着脑袋,被宋敛霜捉住手,牵到身后。想,原来我是这个漂亮女人的丫鬟。
“你叫什么?”宋敛霜张口。
那丫鬟顶着头朴实的双丫髻,闻言大眼睛滴溜溜地望过来,透漏着一股伶俐的傻气。
“梅娘姐姐~”还是先前那娇滴滴的小女人,“她是小林啊,你的大丫鬟不是回乡探亲了么,让你跟老爷再要一个你不要,偏要叫这个扫院子的来伺候。”
“笨手笨脚的~”那女人说着,用手戳戳小林的脑门子。
这小林仿佛真只是个人高马大的粗使丫头,被人戳着脑门子,也木楞楞的没有反应。
可是宋敛霜握着的手,却在她手心抖了两下。
“好了好了,都叫这坏丫头败了兴了,姐妹们,我们继续~~~”
这场酣畅的晚宴一直持续到了三更天,众人烂醉如泥,各自歪歪倒倒,被下人扶着散去。
宋敛霜本不喜饮酒,但无奈被一群姐姐妹妹夹在中间,可了劲儿地灌。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好,一群人玩到最后放开了,她便没有用灵力解酒。夜风习习,她撑着小林,扶一把发髻,竟觉得这样偶尔吵闹放肆一般,也还不错。
翌日醒来,四周寂静无声。
宋敛霜浑身乏力,起了一下居然没起来。
“小林——”她叫。
在小林的服侍下折腾起来,宋敛霜皱着的眉,不得舒展。
这魔障竟能影响她对身体的感知。
她的身体自然是没事的,可魔障里的“梅娘”,大概常年缠绵病榻,身子不大好。
“夫人,”守在门口的丫鬟进来,“夫人今日也不去大堂用早膳么?”
她怯生生,眼里满怀担忧地看着梅娘。
宋敛霜初来乍到,还没搞清楚这个魔障的状况呢,于是她说:“去。”
“小林,你陪着我去。”
梅娘把小林放在身边,肯定有她的道理。
到了大堂,长长的红衫木桌子竖着摆放在中央。
一个面色不善的魁梧男子,穿着修士的华贵衣袍,遥遥坐在桌首。底下数十位昨日一起欢笑过的美人,此时噤若寒蝉,一声不吭。
“梅娘来了——”那男人站起身来,“今日感觉好些了?”
宋敛霜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手脚冰凉,起了冷汗。
这些不是她的反应,是梅娘的。
“梅娘”扯出一抹笑颜,点了点头,轻轻朝主座走过去。
弱柳扶风,腰若无骨。梅娘虽名叫梅娘,却不如真正的梅花一样含霜傲雪。
这女人柔软地跟枝头的梅花一样。一阵寒风就能叫她零落枝头,一片雪花便能使她形销骨立。委实惹人心疼得紧。
主家老爷握住她的手,一个眼神过去,座下首席穿着打扮稳重的夫人便起身,亲自奉上了坐席,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主家旁边,待两人落座后,才坐在下人临时搬来的主凳上。
昨晚一起宴游,宋敛霜知道,那位是主家的原配夫人。剩下这十个八个,全是他的小妾。
梅娘来得算早的,她们之间不仅嘴上姐姐妹妹的叫着,更是打心眼里情如亲姐妹。
席上气氛凝如水,老爷不说话,便没人敢吭声。
“今日菜肴合不合口?”男人低头望向梅娘。
宋敛霜的手被这人放在手掌,她不信他感受不到“梅娘”的恐惧。
等了一息没回答,男人又说:“我让下人再去做你爱吃的——”
梅娘眼睫惊雀一样地颤抖,“不、不用了,我吃这些就挺好——不必麻烦!”
“好。”男人放开梅娘的手,嘴角分明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春蕊,还不来给主子布菜。”
“春、春蕊,今日不在。”梅娘哆嗦着说出这几个字。宋敛霜感觉心里涌起一股滔天的恨意。
这恨意混杂着悲怆,来得太过浓烈,竟叫宋敛霜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个主家老爷,昨夜不是还好好地与宾客宴饮,豪爽又热情好客,人不还好得很么?
“哦?我倒是忘记了。”他又笑,眼里看不出一点温度。
“你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我就只记得一个陪着你来的春蕊。”
梅娘心中的恐惧和反感,使她绷紧了身子发抖,肚子抽搐绞痛,一大早什么都没有吃,都想吐。
底下数十双眼睛,暗中悄摸盯着上首。
“用饭吧~”老爷动了筷子,底下才悉悉簌簌,用起了饭。无一人不战战兢兢,氛围简直和昨夜大相径庭,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宋敛霜用了两口便觉胃气上涌,难以为继。但不知道梅娘经历了什么,身体难受成这样,也不敢停下用饭。
早餐终于结束,老爷丢下一干人扬长而去。梅娘,也就是宋敛霜,终于忍不住,扶着小林,在回去的路上就把刚下肚的东西,哇哇吐了个干净。
梅娘吐了就走不动道了,跌坐在草丛里,裙角避之不及沾上了秽物,狼狈不堪。
宋敛霜自修习以来,从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