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中,他们的目光往往只会追寻着天上最大最亮的那颗星星,然后追问她,明日朝大人,明日朝大人,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名字呀?
她每每都会抬头,循着孩子们的指尖所指望去。
可是,每个人的眼睛不一样,有时所见的星星也会不一样。
有人认为那颗星星最亮,有人认为那颗星星最大,他们口中的那颗明亮的星星总是千变万化,一下说是那一颗,一下又说是这一颗,但是,最终都会指向统一的那一颗。
明日朝便笑,说:“那是启明星。”
启明星,夜空中仅次于月亮那般亮的星星。
据说,太阳走到哪,它就会跟到哪,所以,有时候,黎明的天空上能见到它,傍晚的苍穹上也能见到它,大家又喜欢叫它「晓星」或「昏星」。
古时人类喜欢用它预示福祸,因为它时而在东方高悬,时而又在西方闪耀,让人捉摸不透,有人还因此说它既隐喻死亡,又象征复活。
但不管怎样,它总是天空上最明亮的星星。
小时候,每每望着那颗在夜空上闪烁的星星,她都会像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想,不是变成太阳、月亮,而是变成星星。
所以,当村庄里的孩子也那样问她的时候,她会反过来问道:“为什么是星星呢?”
她问那些孩子们,就像在问幼年的自己。
“你们想变成星星吗?”
脸颊红红的孩子们先是面面相觑,仿佛不知道她会那么问一样,茫然、不知所措,试图从另一个小伙伴嘴里得到答案。
往往到了最后,才会有一个孩子小声说:“爷爷奶奶这样说的,说他们死后就会变成星星,一直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只要抬头,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他们。”
在对死还没有那么深刻认识的年龄,孩子们谈及这个话题时并不沉重,反倒活泼天真得可爱。
明日朝也没有反驳。
她低头,垂眼,在那些夏夜的蝉鸣声中笑。
她说:“嗯,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每当那个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想,如果人死后会变成星星,那她也能成为谁的夜空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吗?
“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原来人死后是不会变成星星的。”明日朝说。
八岐大蛇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已经见过不少死后无法往生的孤魂野鬼了,为什么还会觉得你们人类死后会变成星星?”
闻言,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安静地低头,机械性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看着自己虚浮的脚步没有在山间的雪地上留下任何脚印和影子。
但是,八岐大蛇有。
他有影子,有脚印,当他随着她走动起来的时候,宽大的袖摆微晃,如雪的银发飘扬,那副套在繁复衣饰下的身形便被隐约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对此,她突然放开了他的手,像玩跳格子一样,开始蹦蹦跳跳地踩着他的影子玩。
八岐大蛇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往前走。
很显然,他正在等待她的答案,为此,他甚至拥有十足的耐心与包容,哪怕是她明目张胆的试探。
某一刻,当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时,那抹烙在地上的影子便随之晃动,她看见那袭扬起来像飞鸟振翅一般的衣摆剪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力似的,在星光下扭曲,糅合,最终随着飘扬的发梢一起,尽数化作了数道诡谲而实体的蛇身,从影子里浮现,缠上她的脚踝,扯住她的灵魂,将她从雪地里卷起。
与此同时,她突然说:“人类想变成星星,或许是想追求一种永恒。”
“你是说永生?”八岐大蛇回头,低吟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兴味。
这好像是个让他感兴趣的话题,但是,明日朝却抬头,说:“不,我觉得不是永生。”
在京都,哪怕是好酒好肉供养着的贵族平均年龄也不过三、四十岁就会撒手人寰。
人类的寿命最长不过百年,很少人会不自量力地奢望过肉|体上的永生,这仿佛就只是故事里才可能出现的妄想,例如在海边吃下人鱼肉的女孩。
“不过,「永生」和「永恒」确实是个相似的话题。”明日朝说。
她在雪地上站好,看着蛇影像潮水一般,从她的身上褪去,隐入了他的影子里:“人类正因为寿命短暂,所以才会追求永恒,也许我们口中的永恒指的是另一种意义和形式的永生,是指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而不是肉|体的不死不灭。”
八岐大蛇笑道:“寻欢作乐的人也是?”
“也是。”她说:“对于每个人来说,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都不一样。”
“你也是?”
她一愣,随即笑道:“也许是,希望自己的生命也能拥有价值,也能被人记住,所以才想当斋宫,去帮助他人。”
“真悲哀。”他这么说,但并不悲悯,相反,脸上是一种轻飘飘的笑。
明日朝不置可否。
她追上他往前走的脚步,弯着眼睛笑道:“正因为这样,星星对人类来说才是永恒的象征,因为不管世间沧海桑田如何变化,它们都永远挂在天上闪烁。”
八岐大蛇又道:“那为什么不是太阳或月亮?”
“因为太阳和月亮只有一个呀。”明日朝毫不犹豫地回答:“独特,唯一,不可或缺,那么那么地夺目耀眼又重要。”
“但星星有很多,就像人一样。”她说:“每当仰望星空,人类的渺小和广泛就如同无法与日月争辉的星星一样,没有人会奢望变成独一无二的太阳和月亮。”
对此,他只是垂着眼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当明日朝再次抬头望向满天的繁星时,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八岐大蛇像一根被拉扯的线,随之伫立,侧过身来。
也许是她那一刻的表情实在太过怪异,以致于他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
视线往上抬,明日朝瞳孔颤动,掀起的眼睫一眨不眨,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我找不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
满天的繁星闪闪烁烁。
温柔细碎的光芒从世界的尽头涌来,遍布幽暗的苍穹。
但是,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生前夜里抬头时永远能看见的启明星,在她死去后醒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这几个月,不管怎么找,不管怎么追寻,她都没有在夜空上看见那颗熟悉而明亮的星星了。
一直照耀着她、陪伴着她……
仿佛能属于她的星星……
对此,她的神情异常的空白。
不久前的言语仿佛已经成为了被击碎的谬论,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灵魂里流逝了一样,忍不住向前方的神明发出了苍白的询问:“……星星也会消失吗?”
就此,山野的风拂过地上的飞雪。
扬起的白絮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是,她听到八岐大蛇在笑。
他的声音那么轻盈,轻盈得仿佛能与飘雪融为一体:“只要是存在世间的东西,都有陨落消亡的一天,星星也不例外。”
这么说的青年朝她走来。
他并未低头,却尽数掩去了她动摇的目光。
有幽深的夜色游走于他的面容,在那一刻,他的眼睫上仿佛流动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但是,别担心,明日朝,我向你保证,你喜欢的那颗星星会再次升起的。”
“……真的?”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真的。”他咧开嘴角笑,微微眯起的眼眸明暗交杂,像神秘又危险的漩涡:“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明日朝一顿,好几秒后,才安静地低下头,任凭自己的眉梢隐入他笼罩下来的影子中。
也是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明日朝……」
——「……我以后,也能变成你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吗?」
她蓦地一愣。
可是,当她猛然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时,看见的却只有八岐大蛇安静的身影。
她忍不住问:“……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闻言,一丝动容的困惑从他眼底飞速掠过,但很快就消失在了他微微眯起的瞳孔中。
“是我。”他笑道:“怎么了?”
“……没有。”她空白地翕合嘴角,突然张开双手,试探性地抱住了眼前的影子。
微凉的、真切的怀抱。
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感觉有些热,她埋首在对方的怀里,说:“不要什么星星了,我只要你就这样一直、一直呆在我身边就好……”
回答她的是头顶上一如既往轻飘飘的笑声:“一直以来,不都如此吗?”
她微愣,随即像是安心下来一样,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明日朝牵着心情好像还不错的八岐大蛇在山野里走了许久。
最后,她将他带到之前栖身的山洞前,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随自己进来,并让他看见里边靠在一起入睡的巨熊和熊崽。
明日朝蹲下身来,轻轻抚过巨熊某处淌血的腹部,道:“它之前外出捕食时受伤了,伤口一直没好,我怕它可能熬不过冬天,你能帮帮它吗?”
见此,八岐大蛇只是挑了挑眉,语气相当的淡:“这就是你这些天一直想找到我、甚至不惜被太阳烧尽也要逼我现身的理由吗?”
她没有反驳。
明日朝抬眼去看他时,他的面容隐在山洞的黑暗中,看得并不真切。
她其实不确定他会不会顺应她的请求帮忙。
在她看来,八岐大蛇是位相当随性且包容的神明,但这并非正面意义的,他的包容更像一种高高在上的旁观,不管是好的、坏的发展他都会一视同仁,相伴的那三年,虽然能感觉到他隐秘的观察,但他几乎从不插手她的事,哪怕是她曾经数次身临绝境,亦是如此。
可如今她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试着请求他的帮助。
对此,他反倒问她:“这是你的私心吗?”
明日朝一愣,想说这和私心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现在躺在这里的是一只受伤的狼,是一只猫,一只狗,也许她也会想要帮助。
但是,下一秒,当她开口时,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饱含这样的祈求:“请不要让它们失去母亲。”
伴随着这样的言语,她自己都是一愣。
很快,她就偏开头,没有再看他,但是,她依旧这样说:“拜托你,如果这头熊死掉的话,它的这几个孩子也很难熬过冬天。”
她身为人类时,每到冬天时就会发现院子里的树下有许多死去的雏鸟。
她一开始以为那些鸟雀是死于年末的寒冷,但后来她发现不是这样的。
那些小生命,稚嫩的小生命,往往是死于不能飞翔,因为它们的羽翼尚不丰满,它们还没有能在这世间存活的力量,所以当它们从高高的树梢上摔下来的时候,没有母亲的保护,往往就像折了翼的残蝶,往往啪叽一声闷响,就从这世上悄无声息地走了。
明日朝说:“就算是我的私心吧。”
瑰紫色的瞳孔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他突然咧开嘴笑出声来:“你现在倒比生前坦诚多了。”
伴随这样的话,那一刻,他走近,俯下身来,修长的指尖掠过了她所抚过的伤口。
那仿佛是给予她的一个奖励,就此,那道横陈于巨熊腹部的伤口渐渐消弥的痕迹,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方附在她耳边时轻轻的笑声:“因为生前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和庇护,所以才会总是这么做,你难道不会觉得很可悲吗?”
抽离的指尖微蜷,她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来,说:“小时候,确实埋怨过我的母亲并不爱我,但是,现在倒是很庆幸她不爱我。”
这么说的人安静地对上他的视线。
若是她母亲爱她的话,那她比自己的母亲先一步死去了,若是寻常的母亲大抵会非常伤心的吧。
她说:“突然也很庆幸,我比她先死了。”
伊势斋宫只有天皇驾崩换代或是双亲死亡才能回京卸任,也许她没有死掉的话,下一次与她的母亲见面,就是在对方的葬礼上了。
“所以,已经没关系了。”她这么和八岐大蛇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并不难过。
相反,她还晃开了一个柔软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