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赏雪宴设在腊月十九,其后便是除夕宫宴、元旦朝会、鞭春等诸多节庆。江恒奉旨“清修养病”,皇帝长年免他俗务,自去年立府后才重召入朝,与宗亲一同参与各项典仪。
近日他忙得难见人影,我这西北土霸王也想去宫宴朝会瞧新鲜,无奈区区淑人,位卑职轻,不配登堂进殿。
府中各院依例赐下各色首饰、衣料、食饮及灯笼、花炮等年节用品。江大善人还特吩咐王福全:我仨年节几日想出门便出,也不必带成群仆役相随,只贴身有三五人便好。
他这规矩多半是为我便利。依丹若和郑娇娇的品级,出行本也配不过六人。
是以除夕这日一大早我便出门,只带西生、范九月、周佩佩并一个马夫。方娘要照顾女儿,特允她七日假。
出府门我让马车先往西街,到第五间院,让小子们领车夫喝酒,然后拉陈天水、敦石头几个上街去玩。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两街楼宇挂满灯笼,五色丝带随风曼舞,四处都是拜年庆贺之声。
这几日京兆府不禁关扑,街头巷尾尽吆喝赌钱,有些尚且摆张小桌,有些干脆就在巷角铺张布,席地而赌。赌注更是五花八门,食物、首饰、缎匹、花朵、玩具乃至木炭都作数。
我跟人较上劲,拼着输掉几贯钱,给西生嬴回个瓜棱粉盒。输家说是定窑,我也辨不出来,只是瞧这粉盒圆墩细白,像极这呆丫头如今的模样。其余几人,我也嬴回香膏、马鞭、风帽等物,还嬴来一套谷板,尺来横宽的小板上置小茅屋与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瞧着有趣,拿来无用,就送给江仙儿吧。
战利品先让小子带回,余人与我去找馆子吃饭。可今日大小饭馆皆人拥人挤,实在找不到空位。陈天水说城西阊合门那头有不少沿街彩棚,既卖冠朵衣裳,也卖各类小食。
这小子!爷关在后院进出不得自在,他已把东京城摸个烂熟。
于是一行人又挤去阊合门,谁料这边人更多,外城百姓鱼贯涌入内城,彩棚一带早已水泄不通。
天老爷!我原以为已习惯东京人来人往的街头,今日才真切体会,百万人口,到底是何等盛况!
一万赤霄军丢里头,转眼就散没影了吧?
今日这街是没法逛,一行人只能原路挤回西街。留守的小子们早已叫上羊肉锅子,全吃得油光满面,见我一众垂头丧气归来,忙端凳添筷。
周佩佩从没挤在小子堆里吃过饭,很是拘谨,赵五和孙二偏还挤眉弄眼开荤笑话,被我两眼瞪闭了嘴。陈天水鬼鬼祟祟凑边儿上来,塞朵珠花到我手里,又斜眼看西生。
哎……礼是可以转送,她不开窍我有什么招?
因得晚间我还备有一宴,午后这锅子便只进半餐,与武叔、武婶敬过酒,再和小子们喝一圈,然后叫敦石头去灶房把提早买好的鹿腿扛出来,我便领西生和周佩佩回府,留范九月陪她哥过年。
至卧云阁,先叫丫头们一同出来搭烤架,然后允她们各回各家团年去。只朱五儿没爹娘,便一同留下,去绿蓑院请郑娇娇来玩。
不多会儿她便赶来,拘谨立在院门口。她总这副卑微怯弱之态,柳眉凝愁,面容也病黯。都怪江仙儿造孽,年华正好的娇娘子,非叫人守活寡。
于是我塞几个花炮给她,叫西生、朱五儿同玩,自去倒腾鹿腿。
冬日天色暗得早,待火升起来,天也就擦黑,鹿腿也滋滋冒油,肉香味直往鼻里钻。
西生嘴馋,凑过来要尝。我用小刀撕下一块,她捻着指头吹气,砸吧几口:“宝珠姐,你手艺生疏了啊。”
“有得吃还嫌?肉不现猎现杀,能好吃?”我用油手捏她脸蛋,“今后回西北,日日给你烤鲜的。”
“回西北?”西生疑惑不解。
哎……定是午后那一轮酒喝太过,险些说漏嘴。
我忙支她去拿小碟,又招呼那两人过来围火而坐,再用刀将鹿肉切成细条,分别盛上。
郑娇娇还显拘谨,于是我就面饼抹去指上油脂,将温在一旁的金波酒取出,斟上递她,又假作捋须,装腔作势玩笑:“昔有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不曾备下青梅,以鹿腿佐酒,特邀使君高坐卧云台,煮酒畅谈这王府大势。”
打络子的玄德公茫然望我,更是惶恐。
哎……罢了,玄德公多半没懂。
我哄她喝一杯,无奈转而拉家常:“娇娇,说来有缘,我娘跟你同姓,说不准是本家。你老家在哪儿?”
“奴娘家在蔡洲。”郑娇娇答。
呃……均州离蔡洲确实有点远。
“那离我老家不远,咱五百年前定是一家。”我敷衍过去,又问,“听说你娘家亲戚在外院做事?”
郑娇娇怯怯点头:“有个远房表哥,在外院替王爷管一间铺子。”
“你想做生意不?我瞧东京街头也有娘子当垆沽酒、裁衣卖布。你络子打得极好,开家络子店不正好?”我问。
郑娇娇忙摇头:“奴……奴不识几个字,也不会看账。”
“跟我还奴什么?”我再劝一杯,“学呀,我教你。”
郑娇娇更是摇头:“识字太难,那是男儿们学的。”
罢了……那便再换个话题。
于是我又哄一杯,问:“娇娇,你原先不叫这名儿吧?宫里不都会取些文雅名儿?你瞧青箬院那个,一石榴还非得叫丹若,我这大老粗险些听不懂。”
“奴原先在宫中扫尘除灰,娘娘便取尘掸的雅名,唤作卷羽。后来……”郑娇娇唯唯诺诺,声小如蚊,“娘娘将奴赐给王爷,他便让奴改回娘家姓名。想是他……嫌奴不识字,见识短,只配取这样一个……粗俗名字。”
这我便不认同。鸡毛掸说得再雅,不也是鸡毛掸?娘家名儿再俗,不也是自个儿的?
“那是你想岔了,王爷是叫你别再自认奴婢,堂堂正正做人呢。”我又哄一杯,“咱仨运气好,前些日我去宁平郡王府,他家姬妾过得可真不是人日子。”
郑娇娇抿着喝完,低头攥杯,点头道:“王爷是心极好的人,就是过得太苦。”
“他还苦?”我不禁皱眉。
静王殿下食邑上万,吃着民脂民膏还不用干活,哪里苦?
郑娇娇大约是酒喝上头,难得反驳:“当然苦。陈婕妤原本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女婢,忽然得宠,娘娘就……不太欢喜。她又是个性子好的,不会争宠,宫里许多人都待她和王爷不客气,吃穿用度总被人克扣。后来,宫里出痘疫,陈婕妤早早去了,王爷更是无人照管,有时冬日里缺炭,他都只能和莫问挤一块儿取暖。”
照这一说,江仙儿确算皇子中过得寒碜的。
我见郑娇娇似话匣子打开,忙将西生和朱五儿支开,叫她们去灶房削果子煮甜粥。
郑娇娇果真一提到江恒,便絮絮不止:“后来娘娘将王爷收养到宫里,他才过上两年好日子。可后来……娘娘有了十二皇子,就又待他冷淡起来。再后来,因为……那件事,娘娘就再不管他,好些年连封书信都没有。直到天圣四年,娘娘才派人来过问……”
天圣四年……那年有两件大事,一是齐王夺门,二是十二皇子夭折。大约是皇后死了亲儿,这才想起来捞这养儿。
怪道不得我总觉这母子俩不大对劲。要说孝顺,江恒的确在意她是否康健,可要论天伦之情,就我所见那几回,二人说的又尽是场面话。
江仙儿也当真仁善,要换作谁人那样对我,我大约早就不理了。
我又劝一杯酒,借机探问:“崔家,到底怎么回事?”
郑娇娇回忆良久,摇头道:“奴也不知。只知有段时日王爷和……他们很亲近,还入了个什么诗社。后来忽然就……不知怎么就成那样,宫里人心惶惶,王爷也被娘娘关在仁明殿。再后来,王爷又不知怎么跑出宫去。再后来,圣上就说他发了癔症,要上山养病。可他哪里是发癔症,只是伤心而已。”
这江仙儿果真唬我,都入过诗社,还说不擅作诗。
郑娇娇只是小小宫婢,也套不出多的来。为防她喝急呕吐,我又削几片鹿肉给她,再问:“我买来套谷板想送他,瞧着有趣,就是不贵重,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郑娇娇接过鹿肉:“多半会喜欢吧。原先王爷不爱读那些经书,爱看杂书,也常常摆弄些木工器件儿。就为这样,还被其他殿下们笑话。后来去到娘娘宫中,他才将那些东西收起来。”
我心头一喜:歪打正着选对礼,也算还他虎车的人情。况且神仙生在除夕夜,一礼三用,当真划算!
正说话间,西生和朱五儿端来果粥,我四人喝过热粥,正放花炮消遣,忽而西边天空中绽开五色焰火,闷闷轰响远远传来,正是宣德门那头放烟花贺年。
那俩丫头只顾拍手傻乐,尤其西生这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一个劲儿“好大一朵”“红的好看”“这个更好”欢呼个没完。
我暗瞧郑娇娇,她似欢喜,又似惆怅,仰脸望着,醉红的脸颊闪动五色细光。
何苦呢?偏把自己困住。
守过岁,那俩已发起酒疯,一忽儿嘻嘻哈哈过招,一忽儿又要比跳高,争相蹦着去扯那绛云仙的枝子,最后西生这大胆犯上的,竟去二楼卧房将我的御用虎车拿来,二人争抢着玩。
我懒得管这俩疯丫头,亲自送郑娇娇回绿蓑院。送至房门,她扯住袖子不叫我走,伏在我肩上喃喃醉哭:“樊淑人,你是好人,王爷也是好人……我不好,太不好,对不起他那么好……你是好人,要和他好好的……他好苦……你一定要和他好好的……”
我安抚好一顿才得脱身,回卧云阁却见那俩丫头已醉倒在绛云仙下,死猪似的叫不醒,只能扛回床上去。
其后我将快散架的虎车收好,简单洗漱过,攀在二楼窗户瞧一眼清英斋,未曾点灯,想是人还未归。我又远望西北,道一声平安,疲惫睡下。
高卧至次日晌午,我正打算去清英斋送谷板,郑娇娇却先来,抱着小匣,忐忑不安立在院门口,支吾问昨夜她可有说什么不当的话。
我拍她肩笑道:“哪说过什么不当的?我就问你这谷板送王爷寒不寒碜,你叫我放心送,这不正要送去?”
郑娇娇又怯怯捧上匣子,说是赠我节礼。我打开来瞧,满匣络子,金线、银丝、彩绸皆有,串着玉石、翡翠、珍珠等宝物。
江仙儿可真大方,这些个金贵东西,倒拿来随她打这些无用的玩意儿。
我收下礼,又让西生取几套顶好的钗环。郑娇娇不敢收,我挥手道:“我要练枪,不戴这些碍事玩意儿。拿去吧,扮个漂亮。这几日王爷不禁咱仨出门,穿喜气些上街去玩。”
郑娇娇蹙眉点头,我顺道儿陪她回绿蓑院,又去清英斋送谷板。江恒自是天不见亮就得去元旦朝会,这些铺张浪费的仪典,当真又无用又折腾人。
要换我做皇帝,非得重立封桩库,把这些花销都折成兵饷,一气儿将幽云九州收回,也省得如今北七关,只赤霄、龙泉、泰阿、巨阙四关在手,青冥、纯钧、定光三关却尽在辽境。边防连不成一线,形同虚设,为阻辽子长驱直入,只能在河北路多挖沟植树。可那些个东西,不就是纸糊的铠甲?
直到初五,江恒才得空来卧云阁谢我送礼。我玩笑问:“只谢,没个回礼?”
江恒疲惫淡笑:“礼早已至,淑人已收,何故又要回礼?”
我正疑惑,西生在旁忍住不笑:“宝珠姐是吃惯了东京饮食,都尝不出家乡味了。”
家乡味?
怪道不得这几日我尝着饭菜分外可口,这新来的厨子,是地道的兰州厨子啊!
仗义!
我心情大好,邀他共进晚膳,又亲手掰一碗泡馍相谢。只是近日他没空闲“侍寝”,用过膳便早早回去。
直至初七,各国使臣辞别京都,繁琐典仪才稍加停歇。神仙自又关门念经,冷清仙气从清英斋层层浸开,满府烟火俗气不日便被涤净。
好好一个人住的地方,何苦非得这样?
我这西北土鳖,刚领略到几分百万人口之都的盛况,瘾欠得抓心挠肝,哪肯跟这神仙清心寡欲当道姑去?
于是我去清英斋一顿赖求,将“解禁”延长至元宵,又耍老把戏溜去西街,撇下马夫,领小子们去看灯山。
这山棚自冬至起就在宫城宣德门前搭建,我日日都在卧云阁观望进度。灯山建成后高足四丈,远看似锦绣成堆,近看更显庞大,一时竟不知是画中山水被仙人施法,从纸上倏然生长千倍之大,又或是活人骤变作指尖小人,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