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待见,换着方儿来打散,换着方儿拉去做杂役,换着方儿克扣军备粮饷,猜防打压至此,如重重铁枷压身,谁还能战?
今后樊家军全打散,西虎帮全打散,谁还能战?谁还能战?谁还能战?
我独坐山间小院,闷头接连饮酒,却难消郁垒,只恨不能将酒壶砸碎泄愤,忽闻院门“吱呀”一声。
“覃思?”我立时收敛怒色,“明日天不见亮就得去朝会,你来微尘苑做什么?”
江恒怀抱两尺来大的纸球,含笑走来:“特来奉上年节贺礼。”
“唔。”我摸摸发烫的额头,“原也给你备有寿礼,手笨,没弄完。”
去年我就打算舞一套花枪贺寿,无奈被崔月姝那事搅和。今年特去拜访霍文彦的老相好媚儿,托请那小琵琶精将月琴改作热闹铿锵的琵琶曲,想邀她来助阵。只是明老爷子骤然辞世,这套花枪我真是无法再舞,遂临时改送他物,时间却赶不上。
“无妨,且先看我这一礼。”江恒倾身取来酒案上的灯烛,不禁蹙眉,“冬日切忌饮冷酒。素日随性惯了,几日不见,又不惜身将养。”
“喝两杯暖身,懒得麻烦。不喝便是。”我将酒壶酒杯往旁一放,“这纸球是个什么东西,快让我开开眼。”
江恒微微一笑,点燃取灯儿,自纸球缝隙间探入,球内朦胧烛光渐起,光华流转。
我定睛细看,这纸球构造精妙,分作几层,以竹篾支撑,每层作不同景致,有巍峨雄关,有绵延山脉,有风姿飒爽持枪一骑,还剪一处小圆洞,烛光透出,仿若夕阳,余晖温暖。
“好巧的东西,又是你亲手做?”我笑问。
江恒捧着纸灯球,高深莫测不答,忽而轻轻抬手,将其抛向空中。
我讶然一惊,正待飞身捞回来,却见那灯球在空中悠然旋转,关隘、山脉、夕阳随之而动,仿佛那持枪的骑兵正策马飞驰于无垠边塞之上
直至灯球轻巧落地,纸也未燃,灯也未熄,枪骑依然碎步漫游于昏黄的风景中。
我拾起滚动的灯球,爱不释手把玩,笑问:“这是滚灯?”
“作坊有一巧匠会做此物,特意请教。”江恒答。
“画的西北?”我又问。
“不善丹青。献丑了。”江恒答。
烛光摇曳,映在他含笑的眸中,我恍然失神,心旌动摇,忙低头再细观滚灯,这边塞图景虽与赤霄关差去甚远,却饱含心意。
那日他念经送灵,已尽朋友之义,又何必再花这些巧心思?想来三度逢他生辰,去年礼没送成,前年也只在街边赌钱赢来一套谷板搪塞,当真显得我这人极不仗义。
良久,我收拾好心绪,笑道:“你送这礼,跟我倒是心有灵犀。”
说罢,我招手示意他跟来真常居外,故作神秘推开门扉,笑指那三尺横方的沙盘:“原先我没留意,后来才发现许多人不识地形,舆图一转就不分东西南北。我也不知你能看懂几分,就做了个沙盘。”
“虽略知一二,自不如宝珠精通。”江恒纵观沙盘,讶然感叹,“山河似尽在你脑海,实令人心悦诚服。”
“明老爷子也夸我天赋异禀,字还未认全,倒先会识图记路。大哥都不及我,只胖子能一较高下。”我洋洋得意,一一指向山丘、道路、关隘、营门、望楼、将军府、营房。
“夜光虎帅帐在此。”我故作戏腔戏调,翻手拈花往军属营房悠悠一指,笑嘻嘻窥看他,“今后静王殿下前来犒军,可莫要迷路,叫敌国俘了去啊。”
江恒笑容微滞。
我偷窥半晌,却不得他应答,垂眼看向这荒凉沙盘,忽觉空落,摇头微叹,笑道:“沙盘不好搬动,就放在真常居吧。我做精致些,今后有客来访,韫椟居士也能拿去炫耀一番。”
江恒似欲伸手轻抚沙盘,却又蓦然收回,低声应许。
丑时将尽,卯时便是元旦大朝会,十里路程,一刻耽搁不得,我忙催他回去,让他务必在车上小憩养神,又叮嘱莫问好生伺候。
冬夜无虫鸣,唯闻风声穿林打叶,更衬得山间静默得可怕。我拎着半壶残酒,抱着熄灭的灯球,踱步至沙盘边,小口饮尽,醉步至床畔,一头倒下。
醉梦中,我似乎又在向他炫耀沙盘。他轻抚沙盘,目光深邃,良久不语,静得如同他那封号,静得如同他常念的经。
他越静,我便越躁,向来如此。
我终是忍不住抱怨:“你没话想问?”
他摇头不语。
“你看不懂沙盘,走丢了可怎办?”我急问。
他摇头不语。
我又急又怒,将那精心制作的沙盘拂乱:“书读再多也看不懂沙盘,这东西在我脑子里,在我脑子里!”
他依然摇头不语。
我急得原地直跳,愤愤拉住他衣袖,疾步走至门边,猛一推开,指向门外那滔滔海浪:“舆图我能读,海图也不在话下。你想去东海,没人读海图,丢了可怎办?”
他终于不再摇头,凝望那浩渺碧波,陷入沉思。
我见状一喜,急忙扣紧他的手,笑道:“你去劝他,不要更戍,不要裁军,你也不准裁!只要不裁军,我给你作海图!只要不裁军,你就算说这天地是个圆、是个球、是个蛋,海图、舆图、沙盘,我都给你做出来!西祁、北辽、大食、拂菻、蓬莱、瀛洲、方丈,我全都给你做出来!”
他深思良久,缓缓抽回手,垂眸低声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