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仁就是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来到了华盛顿中国公使馆的门口,两个穿着新式北洋军服的使馆卫兵,一边一个站在门口看着挺精神的,卓立仁还特意过去仔细看看,这两个卫兵很客气的冲他笑笑,他也挺有礼貌的冲人家笑笑。
估计人家也是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来的人就没断过,有老的也有年轻的,像卓立仁这么年青的还真是有点少。等到了里边他才知道,今天来的这些人里边他可能是最小的一个。
在门口登记之后,卓立仁顺着指示牌一路进来,一直到了里边的一个大厅,看这个大小规模,能容纳一两百人没问题,墙上地上窗户上,到处都是大红的福字,还有剪纸的福寿安康这些图案,还挂着大红的灯笼,整个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卓立仁看着有点眼晕,太红了,把这些人的脸色都给照得血红,多少有点吓人,他也不敢多嘴胡说八道,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贴边进去,躲到最后边的一张桌子后面,从桌子上拿起来瓜子花生嗑着看热闹。
到了上午十点整,一个三十多岁,穿着传统中式长袍马褂的男人从外面进来,径直来到大厅中间,稳稳当当站在那里四周看了一圈,大声咳嗽了一下,用所有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几句话,意思是中华民国新任驻美国特命全权公使夏偕复大人莅临,请大家起立趋迎。这个趋迎的意思就是大家一起向前去迎接,这样已经是民国改良的礼节了,卓立仁还在心里腹诽着,这要是回到满清,还不得让这些人跪迎啊?
还别说,大厅里面这些人都挺听话,纷纷站起来闹闹哄哄往大门口的方向迎了过去,就剩下卓立仁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没动。他本来还想着躲在墙角里面不引人注意,现在别人都去迎接主人了,反倒把他给凸显出来了。
卓立仁倒是不甚在意,看着那些人都往门口挤,他还在那小声说风凉话:“一帮马屁精!”他自己没觉得说话的声音有多大,没想到正好有一个人从他身后经过,听了一个清清楚楚,这个人个子很高很结实,得有一米八十多,卓立仁现在的个头已经有一米七五左右,这个人比他还高半头。国字脸,红脸膛,四十岁左右,看上去挺憨厚朴实的样子。
这个人听见卓立仁的话觉得挺有意思,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一看就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穿着西服套装,来中国公使馆参加春节招待会,连身传统的中国服装都没穿,这孩子这心也是够大的啊!这个人摇摇头,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春节招待会的程序搞得挺复杂,那位四十多岁的新公使大人的祝酒辞上来就从三皇五帝开始,我大中华文化历史多么悠久,文明多么灿烂辉煌等等,半个多小时了还没到前清呢,听得卓立仁直打哈欠,后来干脆不听了,嗑着瓜子开始打量周围的人,这些人大部分年纪都不小了,其中以五六十岁的人居多,还有几个已经老态龙钟,看着都有点颤颤巍巍的了。
卓立仁猜测,这些人应该都是在美国做买卖比较成功的中国人或者是华侨,这个时候在美国的中国人里边能够参与到政治方面的几乎没有,既没有政治资历还能得到公使馆的邀请来参加春节招待会,说明他们还是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他现在就是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是到底因为什么被邀请来的。
除了几个与卓立仁的年纪相仿的年青人也跟他一样穿着西服套装,大部分上了年纪的人都穿着长袍马褂,有的人居然还留着辫子,着实把卓立仁雷得够呛,这都是前清的遗老遗少残渣余孽啊!留着辫子来参加民国的春节招待会,是不是有点讽刺的意思?
好不容易等到那位公使大人讲完了,还有商会代表各界侨领纷纷受邀上台祝词,又是一个多小时,卓立仁实在没那个耐心继续听了,他也差不多快把肚子填饱了,用桌子上面的手巾板擦干净手上的瓜子黑渍,跟身边的人客气两句,弯腰低头顺着墙角溜出了大厅,问了门口的侍应生卫生间在哪里,溜溜哒哒来到了卫生间放水。
这个公使馆是新建成的,里面的卫生间用的都是美国现在最新最流行的搪瓷洁具,洗手盆小便池都是白瓷的,居然连坐便器都有,让他在意外之余还有点小欢喜,他已经开始考虑回国以后的事情,比如回到哈尔滨之后,他就要着手建造的新式住宅,那里边就计划着要用这些东西,他还想着有时间应该去考察一下美国市场上面的最新型的卫浴洁具,只要有了这些东西,房子的档次马上就上去了,那得多卖多少钱啊?
在外面晃悠了好半天,又回到大厅里,致辞过程已经结束了,那位公使大人领着几个人在大厅里面来回走动,挨桌跟来宾微笑握手点头祝酒,卓立仁还琢磨自己是不是可以半道开溜,就这么两个多小时的功夫,大厅里边已经是乌烟瘴气,卓立仁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喜欢抽烟?卷烟旱烟烟斗烟袋锅都有,一个个的在那喷云吐雾,脸上好像还挺享受。
这个春节招待会其实就是一个茶话会,没酒没菜,满桌子的干果点心,茶水管够,还有人一直在旁边伺候着,随时添茶倒水。看起来还真是新朝新气象,多少有点美国式的简单实际的风格,要是没有那些官员冗长乏味的讲话就更好了。
没过一会,那位新公使大人带着刚才在台上讲话的那几位一起过来了,卓立仁所在的这桌人都站起来拱手行礼,公使大人先代表中华民国公使馆向诸位表示欢迎,又说现在中华民国刚刚成立,兆基伊始百废待兴,真诚的欢迎在美国诸位,踊跃回国投资支持国家建设等等。
公使大人说完了这几句话说完就转身离开了,跟着他一起过来敬酒的几个人里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老人认真打量了卓立仁两眼,跟他身后一个人小声说了两句话,还用手指了指对面的卓立仁,那个人回头仔细盯视了卓立仁一眼,好像要记住他的样子,又对刚才跟他说话的老人点点头,弄得卓立仁颇有些莫名其妙。
又过了一会,就在卓立仁打算开溜时,刚才那个人来到卓立仁身边,附在他的耳朵边上小声说张老大人要见他,请他现在过去。卓立仁虽然有点纳闷,不知道这位张老大人是谁,想着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跟着这个人去了。
来到大厅外面又拐了两个弯,到了一个房间门口,这个人先敲了敲门,然后就把门推开,做手势请卓立仁进去,他也跟着进来从里边把门关上。卓立仁一进来就看见这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圈沙发,对面就是刚才见过的那位清瘦老者,手拄拐杖正襟危坐,他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是刚才在卓立仁身后,听见他嘀咕人家都是马屁精的那个人,坐着那里也能看出来他的体格高大健硕,两个人都在饶有兴致的注视着刚刚进来的卓立仁。
卓立仁今年已经满十七岁,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说虚岁就是十八岁,他的生日是三月二十一日,再过两个多月他就年满十八周岁了。这两年他的个头长的挺快,差不多有一米七五的样子,已经比他父亲的个子高了不少,他母亲的个子比较高,超过了一米六。要不老百姓怎么都说买猪看圈呢,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这话再不会错的。
卓立仁在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里边也算是高个子了,没穿中国传统的长袍马褂,而是穿着裁剪合体的西服套装,显得长身玉立,脸上虽然还没有胡须,只是刚刚褪去了幼稚,已经有了几分男人英俊帅气的模样,不卑不亢的气质,勉强还算得上是玉树临风吧!至少这两位看着感觉还是不错的。
卓立仁缓步来到这二位面前三米左右站定,稳稳当当的拱手行礼,不慌不忙的说道:“承蒙长者相招,卓立仁荣幸之至!小子恭聆长者雅训!”话说得挺客气,鞠躬行礼也很周到,只是语气平静,从容淡定的有点超出他这个年纪。对面沙发上面的两个人相视一笑。
老人没有让卓立仁过来坐下,就让他那么站着听自己说话:“你就是卓立仁吧?我知道你,你不知道我,这也不奇怪!咱们爷俩没见过。老夫张荫堂,和你爷爷是老朋友了,当年还是前朝的时候,他在礼部,我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前前后后一起共事了三十多年,算是半生知己吧!
你爷爷前年走的,我还去送他,那个时候你已经在美国了,你父亲我也见过了,人不错,挺有出息的!这一次来之前我还让人去信,问你父亲有没有信带给你,你父亲回信说不敢劳烦!这却是太客气了一点!我们两家是故交,一封信有什么打紧?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人一上岁数就是啰嗦。你也别在那立规矩了,过来,坐我旁边,来…”
卓立仁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一句’圣旨’,让他可以坐下,借坡下驴就蹭到老人身边坐了半个屁股,那个时候就这样,小的在老的面前,身份低的在贵人面前,不能大模大样坐的太实在了,那样会显得没礼貌没教养。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这位张大人与自己是个什么关系了,也就能想明白人家为什么邀请自己来参加春节招待会了。
卓立仁刚坐下老人又开始絮叨:“我和你爷爷的事就不跟你说了,你们年青人也不爱听,说多了还烦…”卓立仁心里嘀咕:知道您还说?
老人仿佛是知道这个小子在想什么似的:“这一次是我让人给你去的信,让你来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难处?趁着我现在说话还有人听,能帮就帮一下。年青人什么都好,就是缺乏耐心,须知行百里者半九十,没有那个耐烦不怕琐碎的心思,想成事也难!你父亲就不错…”
这已经是这个老人第二次夸奖卓立仁的父亲了,不过一边夸父亲一边贬儿子这算是个啥路子?卓立仁有点想不明白,自己的老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让他这么夸奖?没等他问老人自己先说出来了:“你们家的事我大约也知道一点,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爷爷走了以后,我把你父亲还有你伯父叫到一起,给他们俩把家分了,这是你爷爷走之前就留下话的。
你爷爷走的时候,家里除了那几个院子就没什么了,你伯父的意思是把外边那几个小院子都给你父亲,你伯母以庶子无继为由死活不干,当着我的面就吵起来,太不像话!到底还是你父亲明白事理,说他什么都不要,唯一的要求就是把他的生母接出去单过。
我觉得你父亲不错就在这,看着好像吃点亏,其实未必,名声是跟人一辈子的事,钱和房子算什么?德性孝道不能亏欠!孰重孰轻岂可不知?现在民国初立,万象更新,前朝制度尽皆废弛,新制方兴,最缺的就是人才。
来美国之前,我替你父亲谋了一个缺,去年哈尔滨已经立市,成立了一个市民议政会,下面报上来的议长人选,行政院铨叙局给否了,我推荐了你父亲。前几年哈尔滨那场大瘟疫,朝廷钱粮医药全无,束手无策。你父亲寻医问药捐资捐物活人无数,堪称功德无量!这样的人不用用谁?倒是你那个伯父,去年也想来谋一个缺,我没管,让他自己鼓捣去吧,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了,这样的人我不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