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生平。他怕暴露自己,怕她会怀疑他的身份,所以,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梦露向都敏俊兮叙述她的梦中所见:“昨晚我梦见一个山下人,嘴巴往外喷火,那人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后颈把我拽走了,想把我活活吃掉。这个梦很吓人,但奇怪的是,我却不害怕。怎么跟你说呢?我挺喜欢这个山下人的……”
都敏俊兮从她的话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尤其是明白这一点:梦露愿意被山下人袭击。“是时候了,我该去拥抱她了。”他心想,然而他又想道:“须弥山人想象中的山下人和我是大不相同的。”这个想法打消了他的勇气。此刻,他觉得自己跟山下的芸芸众生更不一样了。就这样,都敏俊兮坐失了亲近芳泽的良机。捕猎季节结束了,梦露的哥哥回到家里,姑娘受到了严密看管,都敏俊兮与她的聊天次数大大减少了。她的哥哥叫曹查理,一见都敏俊兮就疑心重重,“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指着都敏俊兮问其他人。
“他叫怪物,是来自山的那一边的外地人,帮我们扛树干枝丫,”他们告诉曹查理,“怎么啦?他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我来问问他,”曹查理板着脸问:“喂,你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都敏俊兮回答:“我?什么也没有……”“这么说,你认为你不古怪啰?”曹查理笑道,这回到此结束。这个曹查理可能是山里脾气最暴的一个,他在须弥山周遭转悠过,懂的东西显然比其他人多。他听见别人谈起山下人时,总是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纸上谈兵,”他会说,“你们是纸上谈兵。我倒想看看,这里真的来一个山下人时,你们会怎样?”
曹查理冷冰冰地说:“谁也不敢保证须弥山上就没有山下人活动了,咱们的人日夜轮流放哨,不让不认识的人待在身边……”他故意朝都敏俊兮瞥了一眼。“没必要跟他捉迷藏了,最好让他把话全说出来。”都敏俊兮边想边上前一步问:“你跟我过不去吗?”“我只对那些不知道来自何处、吃我们的饭、追我们的姐妹的人过不去……”一个须弥山人替都敏俊兮辩解:“怪物的饭是靠干活挣来的,他干活很卖力气……”“他扛得动树枝,我不否认,”曹查理固执己见,“但到了需要我们进行殊死斗争保护自己的危急时刻,谁能保证他不干坏事呢?”
此刻,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奇怪的是,他们从没考虑到都敏俊兮有可能是山下人。他的唯一罪名是:他跟他们长得不一样,又是来自山的那一边,所以不堪信任。须弥山人之间的分歧在于,如果山下人重新出现,都敏俊兮的在场会增加多大危险?“他的嘴脸长得像牛头马面,我想看他在作战时有多大能耐……”曹查理继续用轻蔑的口吻刺激都敏俊兮。都敏俊兮蹿到曹查理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就可以看我有多大能耐,如果你敢跟我较量一番的话。”曹查理没料到,左顾右盼。其他人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没别的法子,只好较量一番了。
都敏俊兮刚上前一步,曹查理扑上来张嘴就咬,都敏俊兮一扭头闪开,然后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曹查理仰天躺平。都敏俊兮扑到他身上,这是错误的一招。许多山下人就是这么死的------他们以为敌人不能动弹了,不料他们的胸部和腹部却突然受到躺在地上的敌人的致命攻击。仿佛都敏俊兮不知道这种事,没有目睹过这种惨象似的。好在他保持住平衡,没有被曹查理掀翻在地,不过,都敏俊兮一会儿就觉得没有力气了……
这时,一个围观者大喊一声:“加油,山下人!”都敏俊兮以为他们认出了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露出本来面目吧。反正也隐瞒不住了,就让他们像原先那样吓得魂不附体吧!”他心想。于是,他使劲暴打着曹查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他们拉开了他俩。“曹查理,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吗?怪物肌肉发达,跟他是开不得玩笑的!”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都敏俊兮的肩膀表示祝贺。他原以为自己已暴露,因此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晓得,“山下人”,是他们的口头禅,专门用来鼓励角斗中的双方,意思是:“使劲,加油!”他们当时讲这话到底是为了鼓励都敏俊兮,还是鼓励曹查理,谁也搞不拎清。
从那天起,大家更加看得起都敏俊兮了。曹查理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老跟着他,看他怎样表现。应该说,他们对山下人的看法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好像已经倦于用同一种方式对山下人作出评价。现在,他们若是对须弥山里的某件事看不惯,往往会这么说:“在山下人中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山下人在许多方面可以起表率作用,山下人在这种或那种场合的表现,如在私生活中,是无可指责的,如此等等。”总之,这些他们口中的山下人,似乎赢得了须弥山人的赞扬。终于,都敏俊兮忍不住问他们:“别胡扯了,你们知道山下人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反驳:“住嘴,你知道什么?你不是也从来没见过山下人吗?”
“或许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都敏俊兮心想。“当然见过,”他大声说,“如果你们爱听,我甚至可以向你们描绘山下人的模样!”
他们不信,以为他想愚弄人。他们对山下人的新看法,在都敏俊兮看来,几乎同老看法一样不能容忍。他知道,现在在山下人中间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狭隘的、充满偏见的、不能与新形势与时俱进的思想、主义、观念、方法。可都敏俊兮现在发现,须弥山人把山下人那个局限的、可以说是枯燥而又充满血腥味的勾心斗角的世界奉为圭臬!现在,他被迫接受他们的意志,对自己的同类表示某种他从来也没有过的神圣的敬意!他发现,他这样做居然也是可以的。都敏俊兮思考着:“这些须弥山人同鼎盛时期的山下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认为待在自己的山里,渔樵耕读,是万无一失的。他们也变得自尊自大,颉颃傲世了……”都敏俊兮开始对他们表现出他一度对自己的环境表现过的同样的冷漠。他们越赞扬山下人,他就越恨他们,越恨山下人......
“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家门口来了一个山下人,”梦露对他说:“一位很威武的山下人,看样子他像是国民老公。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缠了一根红头绳,走到窗前,打算引起山下人的注意。我朝他鞠了一躬,可他好像没瞧见,连看也不看我一眼……”都敏俊兮又开始分析,他认为,这个梦提供了梦露对他有感情的另一个证据。“她准把我的胆怯误作可恨的骄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很清楚,当时我只要继续保持那种骄傲态度,故意同她若即若离,我就能完全征服她。但我不是那样,而是被她的剖白深深感动了。”都敏俊兮心想,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旁,噙着眼泪说:“不,梦露,你的看法不对,你比任何山下人都好,在你面前我觉得很渺小……”
梦露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呀?”她没料到,不知所措,她觉得这个场面很不愉快。等都敏俊兮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他赶紧克制自己,但他和她之间已经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这时,几个探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停地大喊:“山下人来了......”他们看见,山下的平原上来了一群从来没见过的怪人,翌早就能到达这里。须弥山人立刻发出了红色警报。都敏俊兮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知心里滋生了一种什么感情。在他记忆中重新出现的原先的生活是一系列无数的溃败、逃避和沮丧、危险。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只能意味着再受一次煎熬,回到那个他希望业已结束的人生阶段。都敏俊兮已在这里获取了一种新的宁静,失去这种宁静,他将感到遗憾和不安。
须弥山人的想法各不相同。有的人害怕,有的人希望战胜敌人,须弥山人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这种混乱的思想状态在他们混乱的自卫准备工作中得到了反映。“等一等!”曹查理喊道,“咱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担起指挥的重任!就是咱们当中力气最大的怪物!”“说得对,应该让怪物担任指挥!”其他人异口同声,“对啊,让怪物当司令!”他们都表示愿意听都敏俊兮的命令。“不,你们怎么能让我,一个外地来的……我没能力……”他推辞道,但他没办法说服他们。当夜,都敏俊兮通宵未眠。他的山下人血统要求他逃离这儿,去找他的同类兄弟。但他又想到:“须弥山人接纳了我,招待了我,给我以信任。我应该忠于他们,站在他们一边。”可是很快,他又觉得山下人也好,须弥山人也好,都没资格让他效劳。
都敏俊兮心想:“山下人若是企图用入侵和杀戮的方式来实现他们的统治,这表明他们没有吸取教训。而须弥山人把指挥权交给我,显然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外来者身上。打赢了,我是他们的救星;打输了,他们就把我当替罪羊交给敌人,以平息敌人的怒火;或者把我看作叛徒,让我把他们交到敌人手中,何况这样又可以实现那个说不出口的希望------被敌人消灭的意愿。总之,我既不愿为山下人出力,也不愿为须弥山人卖命。让他们互相残杀吧!我对双方都无所谓。我应该赶快逃走,让他们去混战吧,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当夜,他趁黑溜走。他的第一个冲动是尽量远离战场,找一个安全的藏身处。但他的好奇心更强,他想看看自己的同类和须弥山人搏斗,想知道谁将获胜。因此,他躲在山腰那几块俯视着河湾的岩石后面,等着天明。晨光熹微中,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行进的影子。都敏俊兮还没看清这些影子,就排除了来者是山下人的可能性,因为山下人的动作不会这么笨拙。他终于认出了它们,真是啼笑皆非。原来是一群灰犀牛,最原始的犀牛。它们的躯体硕大,皮肤粗糙,长着坚硬的犀角,动作笨拙,一般不伤人,只吃草。须弥山人居然把它们当成了在万岁星球上称王称霸的山下人!这群灰犀牛来时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啃食了几丛灌木后,又朝山的那一边而去。它们甚至没发现这儿有须弥山人。都敏俊兮立刻跑回来,“你们全搞错了!那不是山下人!”他宣布道,“而是灰犀牛!已经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替自己夜里开溜辩解,他又加上一句:“我出去侦察了一番,以便探明情况向你们报告!”
“我们不知道他们不是山下人,”曹查理慢悠悠地说,“但我们知道你不是英雄!”说完,他转过身不理都敏俊兮了。当然,他们很失望,对山下人大失所望,对都敏俊兮也大失所望。现在,他们讲的山下人故事全成了笑话,可怕的山下人在这些笑话中成了可笑的动物。他不想受他们庸俗想法的影响。他认为,宁愿灭绝,而不愿在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世界中苟且偷生,这是灵魂高贵的表现。他之所以活了下来,只是为了在那些以庸俗的嘲笑来掩盖自己恐惧的人当中继续以山下人自居。他心想:“须弥山人除了嘲笑恐惧、傲慢与偏见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山下人恐怕也是如此吧?”
梦露又给都敏俊兮讲了一个梦,表明她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我梦见一个山下人,模样很可笑,浑身黑漆漆的。大伙儿取笑他,揪他的脏辫。我却走上前保护他,把他带走,安慰他。我发现他长相虽然可笑,内心却很伤感,那双蓝色的眼睛不断往外淌泪水。”听了这些话,都敏俊兮心想:“我是讨厌把自己和她梦见的形象等同起来吗?是拒绝接受那种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吗?还是对他们亵渎山下人的尊严感到无动于衷?”他突然产生了骄做心理,板起面孔冲她吼出轻蔑的话:“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越来越稚气的梦来打扰我呢?你梦见的全是庸俗透顶的事!”
梦露放声大哭,都敏俊兮耸耸肩走开了。曹查理认为有必要干涉,“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他恶狠狠地说,“竟敢欺负我妹妹!”都敏俊兮停下脚步,不作声。曹查理若想打架,他就奉陪。但须弥山人的习惯近来有了改变,他们对一切事情都采取无所谓态度。围观中的一个人尖着嗓子说:“算啦,山下人!”都敏俊兮知道,这是最近常用的开玩笑说法,意思是“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别夸大其词”。可都敏俊兮听后却热血沸腾了。“对,告诉你们吧,我就是山下人,”他放声说,“一个名副其实的山下人!你们要是没见过山下人,那就看看我吧!”大伙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我可真见了一个山下人,”一个老头说,“他刚从冰天雪地里钻出来。”周围的人马上不作声了。原来是刚刚,老头路过山腰,恰逢一条古老的冰川融化了,一具山下人的骨架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看山下人去!”大家边喊边朝山腰跑,都敏俊兮跟在他们后面。穿过一片乱石滩,跨过几根砍倒在地的树干,越过一处布满飞禽尸骨的泥淖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坳。由于全球变暖,摆脱了霜冻束缚的岩石,蒙上了一层碧绿的苔藓,一具山下人的骨架横卧在乱石间,颈椎骨、胸椎,白森森的。胸腔已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佛搏动着一颗心脏。头骨扭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