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来辅佐太子监国的头一天,在途中恰与太子相逢,遂并行而谈。二人身言谈间,身后随从皆知趣退避,不敢近前。
这时李习越忽然压低声量,对太子问道:“不知殿下对生辰礼可还满意?”
太子微微颔首,答曰:“三哥所赠,皆属珍品,孤岂有不满意的道理。”
“臣倒不是说那些物件,而是说沈统领沈大人。他那点积蓄得一坛佳酿都够呛,其他几坛自然都是我掏钱送他的。”李习越紧盯着太子的神情,戏谑一笑,问,“殿下,沈瑛好睡么?”
李习璟闻言,心中火起,然念及此人真正的弟弟即将赴死,而他尚且蒙在鼓里,遂强忍怒气,反唇相讥:“孤只记得京城中有个崔表叔最爱好做媒,未料三哥亦好作红娘。三哥如此费心费力替孤着想,孤在此谢过三哥一番美意。”
李习越听到他提及崔家人,就准备拿太后逼娶崔小妹一事调笑他。
不过想到李习璟才跟沈瑛好上,沈瑛就即将命丧黄泉;待皇帝归朝,又会对屡屡劝谏、拒建行宫的太子心有芥蒂;再加上他拒娶太后母家人,太后亦会对他失望……李习越心中不禁畅快,气量亦随之增加,于是不再理会太子话里讽刺,又拾起国政之议,与其交谈。
崔连溪听下人说沈统领大驾光临崔府,赶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沈兄来了?稀客呀这是,快迎快迎!”
崔连溪往门口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偏头对下人吩咐道:“去把那个木头箱子一并抬来。”
沈统领手边牵着只不大不小的黄狗,崔连溪先对狗吹了个口哨,接着才笑着对沈统领说道:“沈兄,我一直想找你玩呢,不过听说你病了不好上门打扰,没想到你主动来了。”他当然知道沈统领为什么“病了”。那个害沈统领的梁梦书毕竟是从他这里缠上沈统领的,他心里不太过意不去,也不好去东宫探看沈统领。
不过呢,他也不是一点事情没为沈瑛做。两个家丁抬着箱子进来,支起了盖。
“知亦兄,你看,这些都是我特地从各地搜罗来的奇药,下面亦有不少秘籍医书,都是孤本,我花了好大价钱才搞到的。”
沈统领望过去,全是补肾壮阳的玩意儿。
“崔兄,我……”沈统领面露难色。
崔连溪以为他是觉得太贵重不愿收,赶紧打断他说:“沈兄,这些就是我的小小心意,你就当是我庆祝你康复的贺礼,千万不要拒绝。你要不收,我可跟你生气。”
沈统领想到自己还有事要求崔连溪,无奈只能收下。
他叫了一声“爆爆”。原本趴着的爆爆立刻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自顾自地转了两圈。
“崔兄,你看,我这狗如何?”
崔连溪凑上来看了看,他说:“趴下。”
爆爆立马就趴下了。
他说:“翻肚皮。”
爆爆便打了个滚,四脚朝天露出肚皮。
崔连溪蹲下来,又伸出手手掌,说道:“握手,握手。”
爆爆把前爪搭在他的掌心。
崔连溪哈哈大笑,对沈统领说:“好狗,沈兄,你这小狗可真听话。”
“听话吧。崔兄,不瞒你说,我近来实在事务缠身,顾不上它,所以想把它放你这儿养一会儿,你看成吗?”沈统领问道。
崔连溪一拍大腿,当即爽快答应下来:“就为这事儿啊?你早说嘛沈兄,你看我也没给它准备什么。你放我这养着呗,我府上有几个惯会逗狗的小厮,保证给你这小狗伺候得油光锃亮的。”
沈统领把绳子给崔连溪的时候,爆爆还在用嘴筒子蹭他的小腿。沈统领心里即使万般不忍,还是把绳子交了过去。
他见时间还来得及,又坐着和崔连溪聊了会儿。
崔连溪原本讲着一个王姓屠夫,说其女适人之日,才知道上门的女婿是从邻县的邻县遁逃而来犯人。又据说那男子貌若好女,专以婚嫁为饵,行诈骗之术,诱骗良家女子无数。
沈统领原本还听得津津有味,谁知崔连溪话头一转,突然问他:“知亦,你跟太子殿下关系好,那你知不知道,他对我妹妹是个什么想法?”
“这……”沈统领将嘴里的果脯快速吞咽了下去,反问:“崔兄,太子殿下不是令妹的……表侄子吗?”
“那有什么关系,虽然差辈,但是年龄却十分般配,亲上加亲嘛。”崔连溪端着下巴,又说,“不过听说太子殿下似乎不太情愿,惹得姨妈很不高兴,说要等皇上回来再商榷此事。”
沈统领这才又喝起茶来,等到时候差不多,才进宫找练完武的李习慎。
李习慎背着把大刀迎面与沈统领撞上,二人一同往东宫走。
“殿下,”沈统领问:“你何时离京?”
李习慎脚步一顿。
他说:“你也…盼着我早点走,是不是?”
“不是,我就问问,你告诉我。”沈统领追着问。
李习慎往前大跨步走了几步,刻意将沈统领甩在身后。
沈统领见他不愿说,想着一会儿去问太子殿下,这时前面传来李习慎的声音:“下个月。”
沈统领自觉已将脑中尚能忆起的古今中外、略有裨益之典故与道理,倾囊相授于李小九。他几日后就要进冰宫,没法继续指导李习慎。余下日子,李小九随东宫讲师及太子为其请的老将军继续学就好。
李习慎不明沈统领脑中所想,仍在生闷气。沈统领几步上去,撞了一下他肩头,“你看你,又闹小性子,我可不管你。”
沈统领语罢便换了步伐,用李习慎难以跟上的速度往东宫去。李习慎更是不忿,要赶超他,腿却没有他长,力道也不如他足,只能辅以小跑跟在他身后。
这几个月的辛勤训练让李习慎对自己的武功稍微有了些自信,他提一只手蓄力,想背后偷袭锁住沈统领的喉咙。
沈统领忽地停步,侧身让李习慎的阴谋落了空。他看着差点摔倒的李习慎,笑着“哎”了一声。
李习慎恼羞地站稳,走在沈统领右侧,一直沉默到东宫。
两人与往常一般相处,眼看天色已晚,沈统领就告辞了。他关上门,做贼一样回头看了看,这才轻车熟路地往太子那儿走去。
他进了书房,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他叫了声“殿下”就往里走,太子殿下之前总是在写或者在看什么,听见沈瑛进来的声音就会停下动作,笑着喊他那个小名。
但是今天……他手上没有任何东西,整个人只端坐在椅上,直勾勾地盯着进门的沈统领。
沈统领尚未行至其面前,他忽然起身,疾步走来,停在沈统领身前。
“怎么了,谁招惹我们太子殿下了?”沈统领笑着要去搭他的肩,不料李习璟却反握住他的手腕。
他问:“为什么要将爆爆送去崔府?”
“如今也没有人帮我喂它,我有时要住在宫里,没办法照顾它,”沈统领打趣道,“所以托你表叔帮我养一阵子。”
“谁说没人照顾他?孤有派人每日去察看它的情况。”
“嗯?”沈统领愣了一下,说道,“我没见过啊。”
李习璟道:“你在的时候,他们不敢进去打扰你的。”
们……?
先是爱从窗外窜进来的钟磐,以及他那个擅自出现在别人家的翼王表哥,再加上这不知道几人的养狗团队……
沈瑛想,随便进他家的人,会不会有点多了?
“再怎么样,毕竟这样不规律,所以我就……”
“沈瑛,”李习璟忽然打断,沈统领已记不清多久未曾听闻李习璟如此直呼其名,不由得敛了笑意,可李习璟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不知所措,“你已将狗托付于别人,亦向属下交代完毕事务,下一步,莫非是要与孤划清界限,各自东西?”
李习璟见他要辩言,用手指轻轻盖在他嘴上,不让他说,“自从知道你来自别处后,孤总担心你哪天就消失不见。孤也不敢问,你是选择回去还是选择我,孤知答案定必非我所愿闻。可孤没想到你选的甚至不是回去,反而是为了那些与你毫无瓜葛的人,以命相赌!”
见李习璟这副模样,一定是知道自己准备潜入冰宫寻潭的事儿了。沈统领心慌意乱,一面在思考怎么哄他,一面又在想他是如何得知此事。
沈统领缓缓抽回手掌,旋即侧过身来,不敢正视那双含怨带屈的双眸,“殿下,我……”
该怎么解释?怎么解释都是错的。
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过错,李习璟要是个多情种,待他离去后不过一笔风流债,还可以一笑置之。可依目前情况来看,他要走了,李习璟必将对他怀恨终身。
李习璟抱住沈统领,额头抵在他头侧,沈统领只觉颈后水珠轻滑,湿濡了一小块里衣。
沈瑛心弦一颤,不敢去看那双眼睛。李习璟的眼睛宛如秋水映着天星,沈瑛总不敢看太久,尤其距离过近时,李习璟眼里的柔情就会让他轻飘飘地浮在云端。
而今如此美目一双,竟因他而泪落涟涟,他又岂敢转头细观,唯恐一瞥之间,心已碎如粉末。
“别走好不好……别走。”李习璟将他环得更紧,“你能为那些人罔顾性命,却不能为我活着吗?”
沈瑛手忙脚乱地将手覆在李习璟的手上,穿插着缠上对方的指尖,“对不起起元…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