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多数人都不再关心真相。围观者正要散去,常铭也重新坐回抽血台。而护士长为了避免刚才的事情再次发生,准备亲自上阵。甄巢正打算叫施宇去外科处理伤口,一转头却见人占了护士长的位置。
“大宇,抽血地坐这边。”甄巢提醒道。
护士长也好心提醒道:“施宇同学,您可以坐旁边。”
施宇没有说话,只是开始消毒双手。他做好准备工作后看了眼对面的人,目光交错仅一瞬,常铭将青紫的两只手肘都摆上了抽血台。施宇笑了笑,随后神情专注地开始绑压脉带。
“这俩很熟吗?”满头雾水的甄巢嘀咕道。
他唯一的听众金银银冷笑了一声,她可以等施宇玩完这场医生病人的游戏。
“出来了,出来了,血流出来了!”甄巢兴奋道。
“不可能!”刚被护士长安排走的护士又回到抽血台,不愿相信道:“他的血管那么细,不可能抽得出来血!”
但人群中已经没人再相信她了,因为每个人的眼里都倒映着缓缓流动的红色。
大厅安静了几秒,谁也不知道这几秒其他人都在想什么,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怀疑的声音依然存在。
“是不是乱扎也能出血啊?”
“他只是运气好吧!”
“专业的人都找不到,他一个大一新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了血管?”
护士长回答了最后这个问题:“因为专业医护找血管,靠的是手而不是眼睛。”
“这样子吗?”
怀疑渐渐变成了然。女护士脸红了,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终于,还有人记得联系上下文。
“这是不是说明刚才真的是护士姐姐工作失职?”
“可我真的是二号台抽的啊!”
“我好像记得之前二号台不是这个护士。”
“额……好像真的不是她,之前那位护士姐姐更年轻漂亮。”
“说谁更年轻漂亮呢?”护士斜了那人一眼,满脸血渍和横肉,吓得那个女同学直往同学背后钻,气得女护士抓起湿巾狠狠擦脸。
“那个……”之前排在常铭后面的那位女生举起了手,众人看向她,其中也有金银银,但后者的视线很快转走了,显然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女生有些失望,却还是鼓起勇气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和这位男同学同时到的抽血台,但是我做完外科和耳鼻喉科回来,他还没抽完血。”
她开了头,排队那边也有人说出他看见的“部分”:“我记得这个男同学在二号台坐了十分钟,旁边两个抽血台都换了好几个人,他也没动。”
原以为的“真相”开始受到冲击,怀疑之声四起。
“难道,他手上的伤真的是……”
“这么说,另外一个男生真的是在……”
“那他们两个不是……”
甄巢就见不惯他们这种指责时口齿流利,澄清时含糊其词的做派,大声道:“我都说了他俩没关系,我兄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你们自己瞎点鸳鸯谱,哦不是,鸳鸳谱,这下丢人了吧?”
嘴硬者不是那么容易低头的,道:“就算是护士失职,但她又不是故意的,你们怎么能打人。”
还有人附和:“对,打人就是不对!”
“啊,你们看她的脸!”
这一嗓子,把大家的目光都嚎去为了证明自己更加年轻貌美,而把脸擦干净了的护士那边。
“她脸上的伤口呢?”
“眼下的黑点不是吗?”
“蠢蛋,那是老年斑!”
护士本来还想挡住脸,听见这句话直接指着那群人骂道:“去你妈的老年斑,你们他妈的都瞎吗,老娘才三十!”
这句脏话把这群书呆子们骂蒙了,也骂清醒了,怒火即刻转移,却是以沉默的方式。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对方不会用君子的方式与他们交战。
护士长终于忍无可忍,叫人直接把护士拖走了,这场硝烟终于在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草率散去。
三管血抽完,施宇利索地拔出针头。
“谢谢。”常铭按住棉球,又道:“对不起。”
“不关你事。”施宇埋头认真小心地脱掉硅胶手套,见还是带起了手心胶带一角,不开心道:“人,自己内心什么样,他眼中的世界也就什么样。”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小,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听见了,有人赞同,有人反省,也有人当耳旁风。
常铭抬眸,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审视眼前人。施宇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两人像是在继续门外的比试,只是目光连接处少了些灼灼火光,多了些盈盈笑意。
头一回,常铭率先转移了视线,他注意力有些无处安放,终于落到了围观的人身上。那一张张的因为不谙世事而被人轻易教唆、因为生气勃勃而轻易用愤怒做武器的面孔,让他想起了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两种人最容易上当受骗。一种是贪得无厌的人,一种是过分善良的人。
涉世未深的学生们,以为世界是黑板上的非黑即白,以为特定职业如书本描写的那般高尚,以为弱势群体都像新闻上那么可怜。他们年少天真,又聪敏自大。因此,他们的善良和自信,对有心人来说,是重磅武器。
当然,不排除有些人就是内心肮脏。
对这些人,说是说不通的,常铭在很多年前就懂。当他习惯性认真对待老师交办的事情时,有人会说他溜须拍马,为了奖学金不择手段。但他们从来只抢着帮他打扫老师办公室,从未帮他打扫过卫生间;当校领导决定将他们文科重点班班主任从年迈的英语女老师换成年轻的数学男老师,同学们集体请缨拒绝而他未签字时,大家说他是因为自己英语成绩不好数学成绩好才这样,但他只是根据这位老班主任曾因他爸送了两条烟就把他从教室最后一排调到第二排的行为而作此决定,后来他又听到这位同学亲口说自己数学不好害怕新上任班主任不喜欢她。最后全班就他一个人没签字。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常铭已经疲于辩解,不过今天似乎略有不同。他垂下眼帘,看着那抹白色,迟疑道:“你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施宇还在“我赢了”和“我赢了为什么不高兴”之间纠结,听到这话,更加不高兴,硬邦邦地说道,“没必要。”
常铭没再说什么,气氛莫名冷了下来。后面排队的人已经走了过来,他向施宇点了点头,起身离开。转身的时候,T恤被拽住了。
“我们,见过?”问完,施宇仿佛生怕他走了,用手指又勾了一圈衣边。
常铭没有回头,只是看向一旁甄巢,后者赶紧扔掉手中并不存在的瓜子,扒拉施宇道:“大宇,别,现在不兴这样搭讪了。”
施宇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眼睛一直盯着常铭。
常铭无奈转头:“还有很多人在排队,你别插队。”
甄巢刚想说,你管得着吗?却听见他兄弟异常老实地“哦”了一声,竟然松开手真地往外走去。
甄巢连忙追上去:“大宇,你不讨厌排队啦?”
“呵,有意思。”
常铭看了眼出声金银银,点头示意。金银银冷笑一声,也往外走去。
闹剧落幕,演员退出舞台。常铭缓缓吐出一口气,看了眼手背上的出血点,没管它。
于是,等他上楼走到拐角的时候,手突然被拽住,随后手背传来压迫感和疼痛感。他回头,就看见那个总是慢半拍的人正气喘吁吁,冷冰冰的脸也冒起了热气,泛着红光,呆呆的眼底漂浮着一些略显突兀的东西,有着急,有担心,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好像想说“我就知道你……”
知道什么?
他用行动取代了语言,用一只棉签按压住了出血点。
施宇走到队伍最末的时候想起了常铭早早丢掉的棉签,再联想到他之前忍痛的样子,立刻明白了常铭在干吗。于是他跑到抽血台取了根棉签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了过来。
常铭有些无语,他试图抽手,结果被握得更紧,只好道:“早就不出血了。”
施宇摇了摇头,没松开,常铭抿了下嘴,如实道:“真的不出了,这样按着反而有点疼。”
其实不是有点,但常铭还是有点男子汉包袱的。
可他没想到,施宇在听到他说疼的时候,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拿开棉签,双手捧着常铭的手,轻轻地吹了吹。
常铭愣住了,看到这一幕的甄巢也愣住了。
八月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墙上投射出一道彩虹。身着白衣的少年们,面对面地站着,微风从窗户缝隙中吹进来,吹起了少年有点长的头发,他明明背着光,眼底却泛着光。许是因为阳光都打在了他眼中少年的身上,偶有斑驳的树影拂过他的面孔,却在他抬眸的瞬间被风吹开,露出了那双明亮璀璨的眼睛。
原来他是他的光源。
风还在吹,吹起了鬓发和衣角,他们在风中起舞,交缠。就连影子也不甘寂寞,在墙上悄悄移向对方。蝉鸣穿透楼道的嘈杂,唱着不期而遇,唱出无人知晓的少年心事……
“你俩干嘛呢?”
甄巢煞风景的疑惑点醒了常铭,他猛地抽出手,客气地道了声谢,转身上楼。
甄巢三步跨到施宇身边,发出直男的不解:“你医生瘾还没过够啊?”
施宇不解地看向他,甄巢比画了一下扎针抽血的姿势。施宇没等他比画完,视线又往上走了,往上抬了下脚又转头下楼。
“哎,你去哪儿?”甄巢不解道。
这次施宇知道答案,答道:“食堂。”
“这青黄不接的点你去食堂吃空气啊?”甄巢提醒道。
施宇改道便利店。
“还体检不?”甄巢说完,直接否掉:“算了,今天血流得够多的了。咱想想去哪撮一顿吧,喜东来怎么样?听说牛肉补血……”
甄巢说着,就见施宇停在原地看右手,紧急刹车道:“咋,疼啊?”
施宇没搭话,伸出食指往手背上的伤口按去。
“大宇,你疯啦?”甄巢连忙拉住他:“你再喜欢许芳馨也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啊!”
“没有。”施宇没坚持,因为他知道即便按下去也是不一样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试试有多疼,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甄巢此刻无比后悔昨晚找了这么个烂借口,急忙规劝:“我保证,你现在绝对比芳馨姐疼一百倍,一千倍。真的,相信我,你扎下去那一针绝对够够的,所以咱千万因为别人伤害自己,行吗?”
“没有伤害。”施宇又否定了一遍,甄巢敷衍道:“行行行,没有伤害。”
显然是不信的,他现在只想转移这个一根筋的兄弟的注意力,赶忙拽着他往商店去:“咱赶紧买吃的去,你不是饿了吗。”
像是触碰了施宇的开关,他再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商店跑去。
“祖宗哎,你慢点!”
老妈子甄巢一颗心快操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