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北住了两天又走了。我也没问他去哪里———反正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
海北一走我的生活更加百无聊赖,每天就是上上网,发发简历,或者帮老Paul做点家务。
我还给自己找了份实习,每个礼拜给几个英国学生教中文,算下来也有一笔不错的收入。
我和老Paul还定了分工。每天我负责买菜,他负责烧饭。但是海北不在家我俩都兴致乏乏,一连几天吃的都是差不多的饭菜。有一天老Paul终于受不了了,问我要不要出去吃一顿。
这个提议对我来说很新鲜,因为我从来没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单独下馆子。但这些天家里的饭菜我已经吃厌了,老Paul的建议正中我下怀,我立刻说好。
老Paul兴致勃勃地换好一件衣服。我开车带他到附近的市集转了几圈。
里士满公园附近实在太偏僻,我们转了好久才找到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广东茶楼。茶楼门口站着一个脸颊瘦削的大叔,他把我们引到一张靠窗的二人桌,给我们上了一壶茶。
我给老Paul点了几个有名的广东点心——一盘豉汁凤爪,一笼虾饺,一份马蹄糕,一份干煸四季豆,一盘冰镇芥蓝,又叫了两碗云吞面,和老Paul边吃边聊。
老Paul吃得很开心,不断跟我说他从前的经历。我这才知道他年轻时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能听懂一些粤语和普通话。
“Paul,”我提了一个我一直好奇的问题:“你是怎么成为海北的管家的?”
他用筷子熟练地夹起一只虾饺,用醋蘸蘸:“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是想从开头听,还是中间听?”
我说:“我不介意从开头听。”
他笑着把虾饺放进嘴里嚼起来,吃完用餐巾抹抹嘴说:“好吧,那就要从我和Mary结婚说起。”
“Mary?”
“我的前妻。”
“哦哦。”
他放下筷子,托着下巴说:“我和Mary结婚那年,我二十一岁。”
“你这么早就结婚了?”
“是啊,那年我大学刚毕业,我是我们同学中结婚最早的。Mary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初恋,那时候我很确定我要娶的女人就是她,所以我想也没想就结婚了。”
“我和她做了十五年的夫妻。这十五年里的前十四年我都觉得自己很幸福,实际上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我都不敢相信为什么我们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慢悠悠地喝一口茶,继续说:“但是到第十五年,我和Mary离婚了。”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老Paul平静地说:“她跟我说她变心了,她爱上了别人———她的一个上司。”
“...”
“Mary跟我说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但她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她说她们俩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实质关系,她说那个人甚至不知道她喜欢他,她只是在暗恋人家。她还说希望我能原谅她,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忘记他。”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当时没有答应她。思考了几天以后我才跟Mary说,我决定和她离婚。”
“为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我受不得这样的屈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爱她,我不想让她的人生留有遗憾。”
我沉思着:“后来呢?”
老Paul叹口气:“后来我就和Mary离婚了。刚离婚那段时间我很痛苦,每天都睡不着觉。我不明白Mary为什么突然就不爱我了。她这样子突然变心,让我觉得我前半生的幸福就是个笑话。如果说人可以随时随地变心,那我辛辛苦苦追求的爱情和婚姻又有什么意义。
那段时间我经常躲在房间里喝酒,或者向上帝求助,祈祷他教我一种脱离痛苦的方法。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痛苦减弱了,但还是没有消失。我害怕见父母,更害怕见我和Mary共同的朋友,所以我申请到国外工作。这种状态在我身上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我遇见克拉拉。”
老Paul喝一口茶,缓缓地说:“遇到克拉拉那年,我62岁,她也58岁了。但是我认识她一个月就深深地爱上了她。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带给我的感觉,和Mary年轻时带给我的感觉简直是一摸一样,甚至还要更加强烈。
而且因为她,我也不再恨Mary了。以前我总觉得是Mary辜负了我,直到遇见克拉拉以后我才知道,我也没比Mary高尚多少,我也会爱上别人,只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
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快乐,压在我心里几十年的痛苦突然消失了。我给Mary打电话,告诉她我终于想通了,她也替我高兴。
挂掉电话我就对克拉拉表白,说我爱她。她说她也爱我,但是她有丈夫,不可能为我抛弃婚姻。
我对她说我不在乎,谁也不知道爱情会怎么变化,只要我们能够乘着爱情存在的时候好好享受,不要让自己后悔就行了。她后来也同意了。唉,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几段时光之一。我和克拉拉一起辞职,环球旅游玩了几十个国家,我记得我们爬了阿尔卑斯山,去了埃及,吉隆坡,还爬了你们的长城...”老Paul沉浸在往日爱情的追忆中,眼睛里都是痴迷的光芒。
我听得入迷,催他:“那后来呢?”
他抬头看看我,又深叹一口气:“后来克拉拉丈夫发现了我们的事情,克拉拉只好回国了。
我以为她走了以后我会慢慢恢复,谁知道我对她的爱会那么深!她帮我跳出了Mary的魔障,却带给我一段更深的魔障。而且我和克拉拉住的房子里都是她留下的气味痕迹,让我更加想念她。
到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房子出租给别人,自己去外面找个工作。找着找着就遇到了Frank的母亲,她约我聊天,问我能不能帮她儿子做留学管家,照顾一下他的生活起居。我当时急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当场就签了合同。”
我说:“所以你当海北的管家是为了给你自己找点事做,以便忘掉克拉拉?”
老Paul叹一口气:“可以这么说吧。也不是为了忘掉克拉拉,我不可能忘了克拉拉。就是为了让自己忙一点,不要成天胡思乱想。”
我没想到老Paul竟然是这种痴情种子,心里有点好奇,问他:“克拉拉现在哪里?”
老Paul说:“在西班牙。她丈夫刚刚去世。”
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既然她现在也是一个人,你有想过去西班牙找她吗?”
老Paul的表情立刻纠结起来:“找她...我有想过,但是我又害怕...我害怕她不愿意接受,唉,我就是个胆小鬼。”
我看着老Paul痛苦的样子,心里一热,鼓励他说:“Paul,说不定这是老天爷给你们的机会呢?如果你真的放不下她,不如放手一搏去试试看,也好过错过这一辈子。”
老Paul似乎被我的话触动,定定地看着我。
我看他眼神有些难过,不想让老Paul沉浸在这些伤心事里面,就转移话题问他:“你见过海北妈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Paul眼神一亮:“她很漂亮,很优雅,Frank的长相很像他妈妈,但是脾气比她差远了。”
“是吗?她脾气很好?”
“她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柔柔的,一边说还会看着你微笑,像一个真正的淑女。Frank的脾气比他妈妈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他妈妈跟我说,在我之前她给Frank找了好几个管家,中国人也有英国人也有,都被Frank气得辞职了。”
我心里好笑:“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辞职?”
老Paul有点骄傲地抬起下巴:“我就是要看看一个小孩脾气能倔到什么程度。事实证明他脾气再差也就是一个孩子,这些年他做的任何事情,交朋友也好谈恋爱也好,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心里痒痒的:“是吗?你见过海北所有的女...男朋友?”
老Paul有点忘乎所有:“我没有见过所有,但是基本上都见过。”
我控制不住好奇心,脱口而出:“是吗?你觉得最漂亮的是谁?”
老Paul毫不犹豫:“最漂亮的当然是他在伊顿上学时认识的那个俄罗斯男孩儿。叫什么...我忘了他的名字...”
“安德烈。”
“啊对,那个男孩长得太漂亮了,皮肤特别白,眼睛是浅灰色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被他迷住了哈哈...”
我心里涌起一丢丢嫉妒的感觉,又追问老Paul:“除了他呢?”
“除了他还有几个不错的,六小姐,十二先生,还有...啊还有你,还有上次来家里吃饭的九先生。”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六小姐九先生?”
老Paul嘿嘿笑起来:“是这样,我记不住Frank男女朋友的名字,所以就按顺序给他们编号。九先生就是Frank第九个男朋友,就是上次给我送按摩仪的那位李先生。”
我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李先生..李博文?李博文是海北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