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
黑色兜帽下男人的嗓音传出,仿佛感到非常荒唐,用气音低笑了一声,让人拿不准他的意思。
真是个难伺候的主顾。书摊的老板腹诽着,搓了搓其实并没有实体的双手,腆脸笑道:“这位公子,这书……您还要是不要啊?”说着他指指身后排着队的几个小鬼魂,“若是不要,后面等着的主顾可多着呢。”
此处正是鬼界边界,自从三足鼎立局面形成后,鬼界的控制权就在被魔界慢慢攫取。六界边界战乱频发,而游弋在这个灰色地带的,大多数是亡命之徒,街上化形、半化形者皆有,也称得上是人头攒动。
闻言,男子但笑不语,他手边的书卷依稀露出最后一行,“延续至今,此时代有了八字概要:镜花水月,空余恨兮”。
“这种似是而非的史文集,在你们鬼界很盛行么。”男人瞥过他身后的一筐筐书卷,不答反问道。
“那是。三王过往嘛,”老板拍着胸脯,尽管将手不小心拍进了自己半透明的身体里,“别的不说,民间那么多种流传的版本,我这绝对是最权威的!不真不要钱!”
“……”
男子控制不住地笑了一声。
眼看着老板就要赶人了,他抬手指了指文中的某一行,漫不经心道:“今日得闲,才把正史跟你说一遍。首先,我姐……魔尊是绝对不会说‘从此之后,你我便再无妇妻之名’这种硬气的话的。她要是说了,全天下舔狗都要失去典范了。”他半是戏谑地笑了一声,“再者,魔尊的本命法宝是骨鞭,哪来的什么魔戟?那是火凤的好吗?——你要被她知道了早晚得横死街头。”
“你,我……”老板目瞪狗呆地望着他。
“别我了,你自己看看,这对凤凰、对洛瑶的描写都是什么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还有苦情的离别戏?”他则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时间,好整以暇地总结道,“一言蔽之,这玩意儿要是让她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知道……老板唷,你几个轮回转世都不够用啊。”
“……”
书摊老板见了鬼一样瞪着他,他则施施然卷起了刚才被他批得一塌糊涂的书卷,扬了扬,“老板,救你一命,赃物直接送我就好了,不用感谢。”
说罢扬长而去。
老板站在原地怀疑鬼生了整整一分钟,脑子终于转过来弯儿了,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他的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就偷个书装那么多逼?!”
“我他妈还当你是哪个神仙下界,差点信了你个神经病——”
*
君玄仿佛没听见身后的叫骂,向下压了压兜帽,闪身穿行入了一条小巷。
他步履从容不迫,边走边掂了掂手中刚忽悠过来的一本《冥火焚》,眸中兴味阑珊。
这书中大部分情节都是杜撰,非要说的话,不过是借用了洛瑶、商眠和易安三个人的名字,写成的一本悲春伤秋的三人狗血爱情史罢了——洛瑶那么杀伐果断一个人,在书里成了温婉柔妩的绕指柔。
一看就是迎合着魔妖两界的市场来的。
——毕竟洛瑶坐镇神族天兵,意|淫一个见尾不见首的强者,是人人喜闻乐见的事儿。
要不是这书的最后一章写得还算有趣,且文辞优美,他也犯不上去和一个低等鬼族交涉。
他把书收进宽袖中,出了小巷一路向西,身旁从鬼声鼎沸逐渐变得零落冷寂,彼岸花在无人途径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多,到他真正看到妖鬼两界边境的时候,脚下早已红河成片。
世间相传,六界每死亡一个生灵,鬼界就会多长出一朵彼岸花。每转世轮回一次,神界琉璃台就会多出一串曼陀罗。每当有神或仙陨落,佛堂前的净池就会多开出一捧佛莲。
如果真是这样,那在这往昔的一百年里,神界和鬼界恐怕早已被这些花儿覆盖,溢满无色天。
“何人涉足边境!”
脚步戛然而止,他听到妖族巡岗放哨的士卒正厉声询问。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情况——毕竟他十几年前来过一次,那时边境还没那么戒严。
他叹了口气,缓缓摘下兜帽。
“你们比较幸运,神首才下旨不允许我滥杀无辜,”他轻缓道,“所以,睡吧。”
一阵奇异风起,那些妖族一个一个无声倒地,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他驻足思考片刻,挑起那小卒的披风、令牌,稍微化了个形,就这么一路旁若无人地进入了妖族地界。
偶然遇到巡逻兵,问他为何擅自离守,他则抖了抖怀里带着兜帽的黑色斗篷,道:“有身上带着神息的人擅闯结界,一路向北,我正在追。”
那斗篷确实沾满了高等神族的气息,巡逻兵哪见过这么纯净的神息,连忙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起码是个正神……你不要擅动,待我去和首领禀报再说!”
其实,已经是上神了。君玄在心里为他补充了一句。
就这么搪塞过每一个巡逻兵,有神族来犯的消息迅速传遍边境,始作俑者却已经混入了妖界最大的城池兼都城,九幽。
“九幽城”三个磅礴大字刻在城门楼上,左右分别提字曰——
【九幽深处,万妖朝圣,势破天穹吞日月】
【六界尽头,一统乾坤,敢教魔域化尘烟】
横批:【妖临天下】
君玄仰头注视良久,直到排查的官兵在身后催促,他这才回过头,平静问:“劳烦一问,此联气势恢宏,野心勃勃,是青丘尊王题的吗?”
“什么?”官兵先是一怔,随后难以置信道,“你一个妖族居然不知?这可不是青丘王的意思,而是凤凰明王亲手提上的!这两句,是凤凰殿下在登上九幽城楼俯瞰城内景象时亲口所说,亦是九幽城至高无上的荣耀——妖界人人都知啊。”
君玄静静道了谢,又读了一遍这幅题字,这才迈步入城。
易安啊……真的变了很多很多。
他扪心自问,发觉已经无法想象易安如何站在万人景仰的地方,毫不掩饰自己磅礴的野心,写下这种要灭天界、覆魔宫的雄心壮志来的。
——百年在神族的生命里太过短暂,所以好像一恍惚,易安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围绕在洛瑶身边一样。
心中波涛在眸中丝毫未显,他面沉如水,提步向宫阙绵延的九幽皇宫走去。
*
“恍若身临过千顷,百年梦觉,三行写尽。相顾无言,念卿念卿,药石无医……”
琵琶转轴三两声,歌女声音婉转哀怨,在殿中拔起的高台上旋舞转袖。红烛沉香既尽,空窗寂静寥落。
“……寒露轻飘坠,翩跹入云烟……此情余未了,何时转叩三生石,与尔同铸锦瑟书?”
一曲既尽,肝肠寸断。舞女垂首立于高台旁云烟处,水袖搭肩,眼尾媚然垂下一滴清泪。
“好!”
空旷大殿里响起三声鼓掌。
青丘泽披着一袭魔兽毛织成的裘衣,内着艳红的轻纱,两根手指夹起银色烟管,朗声笑道:“这一曲唱的好啊!本座听闻,洛姑娘这一曲《离殇恨》可是千金难求一句,如今听来,着实甚佳。”
“王上折煞妾身了。”那舞女弱柳扶风般行了一礼,眼角眉梢尽是媚态天成,“能为王上与凤凰明王殿下献曲,正是妾身福泽所在,不胜惶恐。”
这一手马屁正拍到青丘泽的点上,她肉眼可见地被取悦到了,向舞女抬了抬手:“到本座面前来。”
舞女娉婷袅娜地下台过来,先对着主座上一言不发的那人行了大礼,这才慢慢踱到青丘泽面前。刚要行礼,就被一把捞了过去,搂进怀里。
“……乖乖的,啊,别动。”青丘泽非常老练地把人箍在怀里上下其手,舞女也只是象征性地推搡了一下,随后也是软成了一汪春水,呻|吟喘息不止。
大殿里的第三人坐在主位上,对面前这一幕活春宫完全视而不见,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又仿佛只是单纯觉得厌倦。
她一身纯黑烫金边的衮袍,墨发绾起,配以十二旒钗,眉目隐匿在烛火的阴影中,手中慢条斯理把玩着一个白玉茶盏,像一尊令人慑服的神像。
等彼起此伏的欢爱声渐渐止息下去,她也只是冷漠而倦怠地盯着红烛垂泪,未曾抬眼。
“好了,好了……”青丘泽得到满足,语调非常愉悦温柔,对怀里低声诱哄了几句,这才抬起头来对主位上笑道:“凤凰殿下真的不试试吗?还是说,你觉得刚才的唱词不好?”
几许沉默,传来那人漠然的声音:“矫揉造作。”
“啊,我倒是忘了,殿下是喜欢男子的。”青丘泽恍然大悟道,“等过几天啊,给你挑几个男侍。跟你说多少次了,老是憋着不好,你又不听,难道非要到战场上去杀人才能纾解?女子温香软玉的,为什么不试试?”说罢给了怀中美人一个眼色。
那舞女合衣爬起来,眼尾还带着情动未消的余红,半跪在地上,缓缓挪到九天凤凰的衮袍旁。
狐族媚骨天成,若是诚心想勾引,实在就是引人沦陷的温柔乡。她半露酥|胸,脉脉含情地抬首望着上位者,柔声说:“请殿下垂怜。”
易安淡淡垂眸,看了她一眼,眸子忽然微微眯起,指尖点起她的下巴。
像。
确实是像。
舞女以为自己有戏,面上一喜,没想到那根手指却突然撤了回去,凤凰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从上方响起:“你姓洛?”
“回明王殿下,妾身无名,洛柔芷乃是艺名。”女子柔声答道。
“洛柔芷……”
凤凰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从旁边侍从手中接过绸缎,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指,不疾不徐道:
“改了吧,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