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蜂蜜在木板上蔓延，墙上老旧又简朴的挂钟指针融化在黄昏里。
云枝婳压在被褥下的四肢跟灌了铅似的，连睫毛都粘着沉甸甸的睡意，仿佛整个人刚从深海打捞上岸。
她微微撩起眼睫，头脑慢慢清醒，开始回忆起凌晨不节制的点滴。稍一偏头，目睹柯诀正在抽一支烟，火星影影绰绰地点亮他鼻尖那颗痣。
“柯诀。”她的喉咙残留着深睡后特有的铁锈味。
烟雾在柯诀的眉骨处积成阴云，尼古丁的蓝渗进亚麻衬衫褶皱。他听见声后抬眸，掐灭烟蒂，接了杯热水起身上前，影子先于本体爬上床沿。
“先喝点水。”
云枝婳珉着抿着，把一杯水喝完了。她望了窗外的景色一眼，问：“几点了？”
柯诀抬头瞟了眼墙上的挂钟，“六点。”
云枝婳“啊”了声后忙不迭掀被子下床，这才察觉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宽大的衣领摇摇欲坠，漂亮的锁骨毫无保留地暴露外面，别有一番风情。
“麦泱今晚和她的网恋对象见面，自己单枪匹马害怕，叫我陪她一起去，顺便还能把把关。”
她拔掉在床头蜿蜒成问号的充电线，果不其然，麦泱都快把她那静音的手机给打爆了。
“几点？”
“约好的时间是八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柯诀安抚道：“来得及，先去洗漱和换衣服吧。”
云枝婳盯着地上凌乱不堪的衣物，正苦恼一会穿什么时，只见他随即转身从行李箱里拿出几套折叠方正的衣服：“家里还有几套你平时爱穿的衣服，我都带过来了。”
她眸光动了动，眼含笑意地说：“你帮我选一套吧。”
柯诀挑了那件绿色的羊绒毛衣，色彩很高级，自带浓郁的复古味道，下半身搭配黑色鱼尾裙，轻熟风。
云枝婳比较磨蹭，一切准备就绪后，时间来到了晚上七点半。
“我们先去蓝调时刻和麦泱汇合。”
柯诀听到她说“我们”时愣了片刻，渐渐忍不住弯了唇角。
山风民宿步行到蓝调时刻，他们手牵着手走得很慢，平时十分钟不到的脚程，如今花了二十分钟才到。
麦泱在门口站立难安，瞧见云枝婳身边的柯诀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挥着手打招呼说：“好久不见啊柯诀。”她瞥到他包着纱布的手问：“怎么受伤了？”
云枝婳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这件事，抓重点解释着当晚遇到歹人发生的事。
麦泱听完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怒骂道：“呸，姜琛真不是个人。”
云枝婳面色稍霁道：“这事之后再细说，先去和你那网恋对象见面。”
麦泱迷迷糊糊才反应过来，“对哦，我们赶紧过去。”
——
约定的地点是在一家沿街的烤肉店，老板是一对只想好好做烤肉的小夫妻，没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价格也十分亲民。
麦泱按照对方发过来的照片辨别方向，最后在第三排的二桌看见网恋对象朝自己招手。
她有些扭捏地和云枝婳说：“他在那里。”
云枝婳顺着她的视线过去，打量着他的长相，不胖不瘦，穿着朴素而整洁，形象温绵敦厚，透着点知识分子气。
云枝婳和柯诀坐在对面的铁艺加软包椅子上，一共四个座位，麦泱顺势和网恋对象坐一排。
“你好，我是麦泱。”
“你好，我是范言。”对方说话虽轻声细语的，但声音却好听极了。
两人因游戏结缘，好巧不巧，还是同一个地方的，便有意向从游戏搭子发展成朋友。麦泱是个声控，先一步对其心动，网络不等同于现实，她更放得开地进行各种撩拨。
在这个遍地都是爆照的时代，他们认识了两年，除了连麦打游戏，就是节假日送送礼物，分享一些生活中的情绪碎片，双方都并不知晓屏幕背后的长相。
如今见面，也跟开盲盒似的。
排烟管在头顶吞吐灰白幕布，把每个人切割成皮影戏角色。剪刀分割牛排的咔嚓声与烤盆发出滋滋声极具节奏感，刀面反光扫过天花板角落。
云枝婳看见麦泱满脸通红地挨着范言轻声耳语，揶揄道：“聊什么呢，还不让我们听。”
“夸他声音好听。”
云枝婳不置可否。
范言很会察言观色，也很会照顾人。麦泱用生菜包着肉塞进嘴里，嚼几下嘴边出现一圈油，他也会不厌其烦地每次都帮她擦拭干净。
他也记得一年前麦泱和朋友去吃烤肉，她吐槽过刚来的服务员手生，烤太过了，五分熟最嫩了。于是这次他亲自烤，都是按照这个熟度放进麦泱的瓷盘里。
不仅如此，他知道柯诀手受伤不方便，也是尽心尽力照顾到在座的各位。
麦泱不知道云枝婳对范言的印象怎么样，反正她是挺满意的，一晚上笑意不断。
吃完烤肉后，麦泱趁和云枝婳去打免费酸梅汤时悄咪咪问：“你觉得范言怎么样？”
云枝婳把今晚的感受如实告诉她：“挺好的，很细心，人品也没啥问题。”
“他说目前辞了职还没有找到工作，你对这事怎么看？”
麦泱心大，没啥所谓说：“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来蓝调时刻坐庄。”工作的事她倒是不怎么在意，只要对方不是懒到有手有脚靠乞讨生活，她都可以接受。
云枝婳回来时听见柯诀在询问范言有没有去他工作室当学徒的意向。
“景市离这里这么远，他和麦泱也才现实生活中刚见面，不妥吧。”
柯诀闻言唇角勾了勾，就着她的手喝了口递过来的酸梅汤，慢条斯理道：“我说的是在春城的工作室。”
云枝婳拿着瓷勺的手一顿，眉梢微微颤动，面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春城？”
“嗯，以你的名义开了家新的陶瓷工作室。”
云枝婳的视线往他脸上扫了一眼，眸子缓缓地敛下来，略略地心潮起伏。
范言是高校毕业的理科生，之所以丢了以前那个高薪的工作，是因为公司空降了老板的亲戚，一个牛囊饭袋。他不服气，擅自辞了职。
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柯诀邀请他去工作室当学徒，薪资待遇方面很不错，说实话他是有些心动的。
麦泱咨询他本人的想法：“你想去吗？亦或者是来民宿工作也行。”
范言低着头在心里权衡利弊，他才刚和麦泱见上面，要是以后能天天黏在一起培养感情固然重要，可是人与人之间也需要一定的距离感，循序渐进相处的这么一个过程。
“我还是先去柯诀的工作室试试，毕竟现在遍地都是本科生和研究生，学会一门手艺和实用技术，以后也不至于被社会淘汰。”
麦泱想想也确实有道理，说句再难听的话，他们以后会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掌握项技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传递着鼓舞的能量：“行啊，我支持你。”
范言侧身碰了碰她，紧接着试探性握住她的手，面庞也渲染地有点红。
*
工作室外门漆成赭红色，门把手是陶瓷烧制的抽象造型，门旁垒着废弃的素烧陶罐，种满了多肉和野花。
云枝婳刚踏进院子，风吹过廊檐下悬挂的陶制灯笼，听到发出沉钝的碰撞声。
她扫视了一圈，竹编桌椅和树桩圆桌置于院中，陶制排水管接引雨水至蓄水缸，缸内浮着睡莲，边缘生满青苔。老树荫下支起木棚，堆放着柴窑用的松木和龙眼木。
再往工作区走，中央摆放几台拉坯机，金属转盘上残留着干涸的泥痕，工作台面堆满未完成的泥坯和雕刻刀。
一切的一切，都和山市晴岚的布置那么相像。
“这个工作室什么时候开始运作的？”云枝婳的眼睛很亮，熠熠生辉的。
柯诀站得笔直，一只手插兜，眉宇带笑凝视着她：“月初刚开始。”
她轻轻地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猜得透透的，眼中似有高兴之意：“你想留在春城那就一起待在春城，倘若想回景市发展那便一块儿回去。”
总而言之，她想要的一切他都会倾尽全力奉上，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他都会与她休戚与共。
云枝婳无声笑了下，踮起脚尖，唇畔碰了碰他的下巴，说了个“好”。
麦泱载着范言迟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车在半路抛锚了，找人来拖车等了很久。
刚进院门，云枝婳就听见她那甜滋滋的声音：“柯诀，你们这些搞艺术的品味就是好，我要是有这么个惬意的地方，都准备隐居养老了。”
柯诀打趣道：“你那蓝调时刻真不赖，足够闲下来卧阑听雨，逗猫养鱼。”
麦泱摆摆手：“算了吧，都快忙秃头了，烦的时候都恨不得洒几把饲料下去把鱼给撑死。”
哄堂大笑过后，柯诀的视线落在范言身上，下巴指向正在水槽处洗手的童正周说：“我手受伤了暂时不能带你进行一些实操，童师傅很厉害，你以后跟着他学习。”
童正周是颜色釉领域的国家级杰出贡献专家，一直在攻克传统制瓷工艺创新的技术难题。柯诀不仅花了很高的价位，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动他老人家来工作室坐镇。
“可以的，我还什么都不懂，可以先从接收理论知识开始。”
“你不会怯场吗？”麦泱有些好奇，如果让她接触不熟悉的领域，肯定会前一晚担心的睡不着觉。
范言细想，边摇头边说：“柯诀多好说话，怯场和紧张是不存在的。”
麦泱拍着马屁，眉飞色舞道：“还得是我闺蜜眼光好，让我们沾了光。”
云枝婳的眼睛微微眯起，对于自家闺蜜的马屁，她无奈到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