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身长而坚实,装载着各式各样物资的大型货车穿过平原,黑色路虎揽胜紧随其后,一大一小稳稳当当进入山区。沿途的风景从熟悉的绿意盎然到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黄沙漫天,展现出西北特有的辽阔与苍茫。
抵达西北一个偏远落后边境村落,汩汩热浪扑面而来。云枝婳不知道这里的太阳这么毒,舟车劳顿也没做什么防晒,细皮嫩肉的,没一会儿,她的脸活脱脱晒掉了一层皮。
她出发之前服用了红景天,在车上时柯诀也给她冲了葡萄糖,尽管如此,还是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
村口有家小型便利店,墙壁上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灰黄色的土砖,门旁边的招牌摇摇欲坠,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几个歪七扭八的黑炭手写字迹——幸福便利店。
围着黄色头巾的店主阿婆见他们不像本地人,随口一问:“小情侣是来这边旅游的吗?”
人生地不熟的,柯诀不想多说,便“嗯”了一声,礼貌询问:“这边可以接喝的热水吗?”
阿婆慈眉善目地笑笑:“有的,你们需要的话我进屋里头给你们接,虽然这里穷乡僻壤的,但是这个水还是有的哇。”
柯诀将手里拿着的小猫咪波点保温杯递给她:“麻烦了。”
可能是水还需要烧开的缘故,阿婆进屋的时间很久,等她掀开门帘再次出来的时候,云枝婳脸上的气色稍微红润了一些。
阿婆把原本拧紧的盖子打开,看着里面荡出涟漪,冒着热气的水说:“这水很干净的,都是我老伴每天凌晨四五点去山上挑回来的,你们放心喝。”
云枝婳和柯诀异口同声道:“谢谢阿婆。”
为了表达对阿婆的感谢,云枝婳走的时候还特意吩咐柯诀在便利店里买一些车里原本就有的纸巾和瓶装矿泉水还有零食之类的东西,照顾下她的生意。
虽说是已经进了村,但距离资助的那所希望小学还有很长一段路,柯诀站在路边用纸沾上水抹了一把脸,然后敲着手机用短信问对接人。
【你好,我们带着物资已经到村口了,请问你那边什么时候到?】
对接人是之前余书徽老先生一直熟络的,从他的嘴里知晓对方一直是守时并早早就会在约定地点等待,今天不知怎么,迟到了十五分钟还不见人影。
那边又过了好几分钟才回复。
【稍等,路上出了点小插曲,我马上到。】
云枝婳靠着柯诀又等了快十分钟,一辆发出嘎吱嘎吱声响的吉普来了。
梁泽生灰头土脸地探出车窗,问:“是书徽那边过来的人吗?”
云枝婳打量了一下驾驶座上的人,他身着特色的服饰,四方脸庞,眼睛深深陷了下去,看似不太漂亮,却也不怎么难看。
她点头说是。
梁泽生又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大型货车,确认后这才熄了火,忙不迭下车,连连带着歉意解释:“实在是久等了,非常抱歉,路上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耽误了不少时间。”
云枝婳表示谅解,等待的过程中柯诀一直和她讨论着这边的风土人情,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没关系,我们也是刚到不久。”
梁泽生面露担忧道:“那你们的车在后方跟着我吧,去希望小学的路不太好走。”
“好。”
*
沿着主干道前进,这里的路不仅崎岖,还窄得可怜。云枝婳很难想象要是对面来车了要怎么让行,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柯诀发现她一路上不间断扭头看身后的大型货车,突然握住她的手说:“别紧张,要相信我和陆师傅的开车技术。”
她赶忙捉住他的手重新放回方向盘的位置,“好好开车。”
柯诀故意逗她似的,将方向盘小幅度一扭,吓得她抓紧安全带,拿眼睛干瞪他。
他偏头看了眼她的侧脸,忽而又看向前方吉普的车屁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像干裂的豆荚爆开,后视镜里扬起的赭红色尘土模糊了来路。云枝婳趴在车窗上,她的发丝痒痒地落在脸颊边,被湖水翡翠般的颜色深深震撼。
她从电视报道中见过这番场景,之所以会来这儿,是她把存给孟女士做化疗的那份钱,还有上次在展览上赚的钱,全部捐献给了余书徽一直在做的公益事业。
顷刻间,前方的吉普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泥浆突然漫过吉普的轮胎花纹时,仪表盘显示室外的温度40℃,吉普副驾上的纸箱垒得挡住半边车窗,柯诀只能绕车另一边,问:“车子出什么状况了?”
梁泽生再次启动发动机,轰鸣声变成了无助的呻吟,回荡在逼仄的泥巴路上,每一次尝试脱困都只是徒劳地在泥浆中划出更深的沟壑。他讪讪地语无伦次道:“我这小破车,看来马力真不足,得去给轮胎打打气了。”
铁锹铲进湿黏的红土里,发出吸水声,汗水顺着脊椎流进柯诀的裤腰。云枝婳好几次下车说想要帮忙,都被他拦回去了,她只能透过前窗玻璃看见一行人卯足马力将陷落的吉普艰难推出束缚的场面。
开大货车的陆师傅在结束之后用土话喊了句什么,人群爆发出带着胸腔共鸣的笑意,震落木棉树上熟透的绒球。
车颠簸至乡村小路的末端,伴随着太阳的余晖,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又破又小的平矮教学区,只有两层。其中最崭新的,就是中央那处升旗台,红旗被残阳笼罩着飘飘然。
校长周孝平早早便等候在门口,见梁泽生领着人到了,忙不迭上前迎接:“一路辛苦了,欢迎你们的到来。”
他的普通话特别不标准,云枝婳指着自己的耳朵,比了个叉,表示自己没听懂。
梳两条大麻花辫子的李姨快步上前,热情地挽着云枝婳的胳膊不放,乐呵呵用标准的普通话重复了一遍校长刚刚说的话,然后解释说:“别介意,我们这边大多说塔吉克族的语言,还有一部分说维语,一般只有小孩子会说比较标准的普通话。”
“我们家的普通话是我那大儿子教的,后面通过不断学习,才有了今天这口相对流利的普通话。”
李姨是梁泽生的老婆,家中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大学生,而梁泽生则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云枝婳微微点头,想来有人帮衬着交流,情况不算太糟糕。
学校门口围着一些村民和小孩,眨巴着乌黑亮丽的眼睛,对这几个新来的陌生人感到好奇,又不敢上前询问,私底下纷纷嘀咕他们的来历。
路沿那根昏黄的路灯亮了,云枝婳趁柯诀和梁泽生聊天的间隙瞥了眼这群人,里头有几个小孩在大热天还流着鼻涕,打着赤脚,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跟块抹布似的。
她收回视线,突然蹲下身,解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几件新衣服和鞋子,起身过去递给那几个小孩。
他们双手规规矩矩下垂,不敢接,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直到李姨过来说:“娃娃子别不好意思,这是一直给我们送物资的恩人给你们的,就拿着吧,别辜负人家一片心意。”
他们这才悻悻伸出双手接过,并齐刷刷地用稚嫩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梁泽生欣慰地看着云枝婳摸小孩子毛茸茸脑袋的画面,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眼前的这位姐姐。”他用手指了指柯诀,“还有这个哥哥,给你们带了很多吃的和穿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学习,将来努力回报帮助过我们的人还有社会呀。”
他们一群人一听有新衣服和小零食,摇头晃脑地一直接连不断地又说着谢谢。
梁泽生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仰面端详着暗垂下来的天色,征求同意道:“现在天色已晚,这些物资要不明日一早我带人过来拆卸,你们跨越千山万水,奔波了这么多天,今晚还是早些休息。”
校长周孝平也一个劲劝说让他们一行人好好休息。
云枝婳看着那一双双灵动又充满渴望的眼睛,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此刻的疲惫瞬间一扫而光,深吸一口气说:“不用,先把车里装着的东西拿下来给大家先分一部分吧,另外今天没过来的孩子明天再来找我们领。”
李姨偏向于感性,她激动到眼里闪着泪花,拍了拍梁泽生的肩膀说:“人家丫头这么有心,你还不快去喊大辉他们过来搬。”
大辉是村里的搬运农民工,身体强壮,力气大如牛。
梁泽生立马手脚麻利地去喊人了。
小学校舍墙面的裂缝里探出蕨类植物和几朵不知名小花儿,褪色黑板残留着白色粉笔画的小房子。当第一个印着红十字的纸箱拆开时,穿补丁碎花裙的小女孩突然捂住嘴巴,她认出了图画书里的彩色铅笔。
云枝婳拿着彩色铅笔的包装盒,蹲下身问小女孩:“喜欢吗?”
小女孩有些羞怯,两根食指不停地搅动,最后一鼓作气表达出内心深处的想法,脆生生道:“喜欢。”说完还不忘蹦跶两下,相由心生的开心。
云枝婳又从纸箱里拿出个书包和水杯,叠放好一起递给小女孩说:“喜欢的话这些都拿着。”她又觉得还不够,最后又塞了些学习用品和零食进书包。
小女孩还沉浸在拥有物品的喜悦中无法自拔,隔了好一会才又蹦蹦跳跳去寻找云枝婳的身影,局促地害怕自己身上的衣服蹭脏她的干净衣服,于是将口袋里一枚圆润而笨拙的石头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害羞跑了。
李姨喜出望外地“哎呦”了一声,“她这孩子视这颗石头为命,没想到这么轻易交代出去啦。”从她嘴巴里传出,好似这颗石头是什么定情信物。
云枝婳听完她的话后,竟低头仔细端详起手心处的石头来。这颗略带凉意的石头,圆润得如同孩童的笑脸,没有尖锐的棱角,每一处转折都显得柔和而自然。她转身抽了张纸巾包住,小心翼翼放进了自己的斜挎包里。
物资分发完后还剩将近一半,云枝婳一道帮忙打下手,把这些物资平整堆放进一个简陋不堪的待修补教室里。
李姨抖落掌心的灰尘,咋咋呼呼地说:“姑娘,你们上俺们家住吧,学校这边的宿舍最近也在维修,不是断电就是停水。”
余书徽之前来送物资的团队歇在希望小学的宿舍里。其实也不然,村长一家之前还几次邀请,生怕怠慢,几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说睡哪都不成问题,可如今有女生在,自然得多顾忌一些。
梁泽生瞟了眼一团黑的乌桕树,缓慢道:“这棵紧挨着学校的乌桕树上有很多毛毛虫,怕它们会循着亮光爬进宿舍。”
云枝婳一听有覆盖绒毛的毛毛虫蠕动,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连连说好。
于是来送物资的一群人,分了两拨,云枝婳和柯诀住进了李姨家,陆师傅带着其他人住进了校长周孝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