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人流走了一阵,穿过一个狭窄的小巷,便来到沸腾的未央街。
敲锣打鼓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竟震得地面都在动似的。
人群自觉让出中间的道路,全都站在街道两旁,伸着头,目光殷切。
谢明夷在一个角落扶着老婆婆站定。
“卖酥果嘞!状元郎刚一游街就出炉的酥果!好运连连哟!各位,来二两不?”
有人抱着一箩筐的酥果,挤来挤去,转着圈吆喝。
不少人掏出铜板,也沾沾这喜气,买了一些,咬一口,“嘎嘣脆”。
干燥的冷空气中,立刻弥漫出一股香甜的气味。
阳光照耀在所有翘首以盼的人身上,暖融融的。
谢明夷向来都是从上往下看的,突然和无数平民百姓一样自下而上张望,倒也有几分特别。
两道身影跑过来了,也带来一阵欢呼。
民众们激动万分,却发现那不过是两列开道的侍卫,又都失望地发出“嘁”的一声。
持刀侍卫们飞快跑过,紧接着是仪仗队。
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佩戴了正红色的绢花,硕大无比,几乎要将身躯全部覆盖,显得喜庆极了。
群众们欢呼起来,有小孩子骑在父亲脖子上,挥舞着咬了一半的酥果。
仪仗队的十几个人更是卯足了劲地又吹又打,誓要把整条街都闹得沸腾。
“状元郎!状元郎!状元郎!”
群众的呼喊声快要把未央街给掀翻了!
“状元郎来了!!!”
“来了!!!”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喊声、还有带着哭腔的怒吼,杂糅在一起,震天一般。
大周重视科举,功名便是鲤鱼跃龙门的基石,能获得游街的殊荣,那必定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
千呼万唤中,标志性的高头大马终于出现。
马脖子上系着大红花,背上骑着一身红袍的青年。
贺维安戴着平角翅帽,帽上簪了五朵硕大的鲜花。
他一出现,群众便忽然安静了。
下一瞬,爆发出更为惊天动地的欢呼!
“状元郎!状元郎!!!”
“状元郎簪花了!状元郎!!”
大周有男子簪花之风,但在十几年前便逐渐消失了,今日忽然一现,竟勾起不少有年纪的人的回忆,叫喊得更为热烈。
更何况早这样的冬日,鲜花本就难得一见。
谢明夷身处其间,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他眯眼看向贺维安,后者罕见地穿上了大红这样浓烈的颜色,本来温润如玉,现在竟显出几分锋芒。
贺维安应当是第一次骑马,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抬手朝群众们微笑示意,看似毫不费力地保持着状元郎该有的体面。
簪花状元郎,世上本无双。
所有人都为他的风姿绰约所折服。
不少情窦初开的少女看着状元郎俊美的面孔,都忍不住羞红了脸。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方手帕被砸向贺维安。
很快,更多的手帕从四面八方而来,都争先恐后地朝贺维安飞去。
贺维安朝热情的群众点头。
他的目光扫过各种各样的脸庞,落在谢明夷这边时,却顿了一下。
谢明夷正巧抬头,跟贺维安实打实地来了个对视。
他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戏谑,用口型对贺维安说:“你、很、受、欢、迎。”
贺维安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嘴角,眼眸中藏着无限情思。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起手,将头上鲜花摘下一朵。
“状元郎要抛花了!!”
“谁能接住状元郎的花,谁就能心想事成!”
“状元郎!状元郎要抛花!”
……
人群中热情高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抛花”。
这一场盛典,真如梦一般。
谢明夷扶住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老婆婆,准备作壁上观,看谁能抢到贺维安的花。
可贺维安笑眼吟吟地看着他,只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下一刻,他的手腕一动。
那朵鲜花旋即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鼎沸的人群,在几千双睁大的眼睛中,穿过一切,不偏不倚地撞击在谢明夷的胸口。
谢明夷下意识伸出手,鲜花便稳稳落在他手中,鲜红的花于他手心上绽放,阵阵芳香萦绕鼻尖。
“恭喜!恭喜!这位小兄弟,你要好运一辈子了!”
“兄台!你以后必能如状元郎一般高中!”
“恭喜啊!恭喜!”
一时间,道贺声将谢明夷包围。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他抬起头,和贺维安对视。
贺维安用嘴型回了他一句话。
谢明夷没看清。
他的目光急切地迎上去,队伍却已经开始继续移动,贺维安的身影已经离开了这边。
人潮跟随着状元郎而去,谢明夷却还留在原地。
暗处,两道黑色的影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们一闪而过,重新隐匿于黑暗中。
——
翌日。
毓庆宫。
谢明夷被谢书藜唤去用午膳。
他在等候的片刻,悄悄地把药给十五皇子用了。
用了药后,十五皇子的表情显得舒缓了许多。
谢明夷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
等到传唤时,便进了殿。
一入殿内,才发现不只有谢书藜,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皇帝。
他坐在主座,与之前的形容枯槁相比,气色显得好了不少。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谢明夷按照规矩行了礼。
皇帝抬了抬眼皮,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慈爱,道:“是夷儿啊,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坐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速也慢,却已经是天大的好转了。
谢明夷谢过恩,便坐在了谢书藜的手边。
谢书藜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看向一扇错鸟屏风,道:
“明安,别抄了,快些来用膳吧。”
谢明夷眉头一挑,心头顿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许明安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沓纸。
她将纸递给紫鸠,自责道:“陛下、娘娘恕罪,臣女听三公主说,抄录佛经必须字字认真,抄一句便要在心中默念十遍,这样才算虔诚,可臣女愚笨,抄得实在太慢,让陛下和娘娘久等了。”
“好孩子,你有心了。”谢书藜欣慰地看着她,伸出手,许明安便乖巧地走过去,将手交给谢书藜。
谢书藜道:“那日你坚持不回家,要为陛下抄录佛经祈福,本宫便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看,连陛下都被你感动了,想亲自和你吃顿家常便饭。”
她又看向谢明夷,笑道:“我这弟弟顽皮,我把他叫来,让他也跟你学学,什么叫静心。”
谢明夷突然被点名,盯着水晶肘子出神的目光连忙错开,看向许明安:“是、是,娘娘说得是,我是该跟许小姐学学了。”
许明安羞涩一笑。
谢书藜道:“快别站着了,坐下吃饭吧。”
刚才沉默的皇帝也发话:“一顿便饭而已,都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好。
琳琅满目的菜色就摆在眼前,谢明夷却没什么胃口,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皇帝率先发问:“夷儿,你这是怎么了?朕之前见你,都是你让别人叹气,怎么现在自己又叹上气来了?”
他打趣的话把谢书藜和许明安都逗笑了,谢明夷却还愁眉苦脸的。
“微臣是担心十……”
话未说完,却对上谢书藜警告的眼神。
谢明夷连忙改口:“微臣担心陛下的安慰。”
皇帝一愣,接着爽朗一笑:“担心什么?人定胜天,就算不胜,那与天搏斗,也其乐无穷嘛。”
谢明夷倒没想到皇帝是这样的豁达。
平心而论,皇帝对他是很不错的,在这皇宫里,他的靠山不只是皇后,甚至还有皇帝。
皇帝总会纵容他,就算有时候闯了祸,他也只会佯装威严地训斥两句,而后不声不响地帮他摆平麻烦,还会笑着说不告诉谢丞相。
他曾问为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一句话:“性子活泼,不是坏事。”
当时皇帝的眼神何其复杂,他看不懂。
思绪渐渐拉回,谢明夷低头吃了口菜,闷闷道:“不过,微臣听说有一物,可治百病。”
他低着头,没看见谢书藜微变的眼神。
“陛下,夷儿这孩子不懂事,惯会胡说……”谢书藜忙道。
皇帝摆了摆手,制止了谢书藜,而是很有兴趣地追问:“哦?什么药材这样厉害?”
谢明夷抬起脸,看向两颊凹陷的男人,轻声说:
“鱼霏草。”
他状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场面彻底陷入寂静。
谢明夷有些慌了。
他只是想让寻找鱼霏草这件事多一分胜算,哪怕希望渺茫。
可皇帝和皇后两个人的神色都不明朗。
谢明夷思前想后,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他撂下筷子,准备起身认罪。
许明安却开了口,打破僵局:“谢少爷,你肯定是在南遇门那边的市集上看到的吧?那里可多志怪故事了,你怕不是看书看得走火入魔了吧?”
她调笑的口吻,无形间却为谢明夷解了围。
“夷儿,不好好用功,又去外面逛了?”谢书藜接了许明安的话。
气氛又轻松起来。
皇帝“哈哈”一笑,指着谢明夷:“你啊你啊,想一出是一出,可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不然他上朝又要拉着脸了,朕有时候还得看谢丞相的脸色呐!”
谢明夷讪讪说是。
心底却埋下了一个种子,方才他说起鱼霏草,皇帝和谢书藜的脸色都不对,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一顿饭接近尾声。
谢书藜提起:“夷儿,算来你的生辰就要到了。”
谢明夷一怔。
他的生日在腊月初一,确实还有不足一月就要到了。
谢书藜又看向皇帝,征求他的意见:“臣妾想,既然也快到年底了,十五皇子还未取名,不如在毓庆宫办个家宴,借夷儿的生辰热闹一番,定个名字,也给这宫里添添喜气?”
皇帝点点头:“皇后说得可行。”
谢书藜满意一笑,站起身,离开座椅,突然跪了下来。
“皇后,你这是作甚?”
谢明夷和许明安见状,也连忙跪在她身后。
谢书藜正色道:“臣妾还想求一道恩典。”
“你说。”
“夷儿生辰一过,便年满二十了,请陛下在腊月初一那日,为夷儿和明安赐婚。”
谢明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谢书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