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沙尘四起。
初夏时节,漠北的天依旧令人胆寒。
三阳城是北境的一座边陲小镇,由于深入大漠,与边境州府的联系微弱,又因土地干旱贫瘠,所以日渐荒废,人数也锐减数倍,全城的壮丁加起来,也只剩三千人不到。
朝廷要在此开展互市的命令一下,向来冷清的三阳城终于迎来了它的转机,一夜之间热闹起来。
此刻天刚刚破晓,中原商人便挤满了主街道。
他们入乡随俗,头戴色彩斑斓的纱巾以抵御风沙,成群的骆驼运输了大量茶叶和粮食,只待互市一开,与北狄人交易毛皮骏马。
高塔之上。
“哼,钱只让这些奸商赚去了,朝廷从何获利啊?”身穿红色官服的男人捻着胡子,白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油光,话里话外尽是不满和鄙夷。
穆毕武站在一旁,笑道:“薛大人,朝廷既然有开放民间互市的意思,那必然是有所考量的,先让民间的商人将货物运来,这么过个一两年,摸索出经验,朝廷再插手也不迟啊。”
薛太义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瞥了穆毕武一眼,讥讽道:“穆将军是以为本官不知道?只是我不像你们穆家一样,仗着天高皇帝远,便只考虑穆家军的饱暖,我为了朝廷殚精竭虑,又岂是你们这些坐井观天的愚昧东西能懂的?”
位于二人身后,一直一言不发,俯瞰全镇的穆钎珩,此时目光一凛,悄然摸上了腰间剑柄。
穆毕武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摁住他的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薛太义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胖脸上的肉也跟着抖了抖,他不屑地扫了穆钎珩一眼,挑衅道:
“怎么,威远将军想动手了?来来来,把本官的脑袋砍下来,正好你们父子俩也坐拥重兵,不如现在就反了朝廷,拿我的头祭天吧?”
穆毕武赔笑道:“薛大人说笑了……”
薛太义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只怕不是说笑吧?威远将军连铠甲披风都未脱下改换常服,这架势,到底是要把本官置于何地啊?”
穆毕武连忙拱手解释:“朝廷在一月前下令互市,珩儿便每日从子时开始率人巡防三阳,今日大人来得太突然,所以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事出有因,还请大人见谅。”
薛太义看了一眼穆钎珩熬红的眼睛,正想再说什么,却忽闻高塔下一阵嘈杂。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几十个牵着马匹的北狄人突然掏出了弯刀,用北狄语大喊着“报仇”,见人便砍。
一时间哀嚎声、求饶声混在一起,鲜血洒在地上,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
“不好!以往这个时候,珩儿都是亲自带人在城外盘查的,今日竟让歹徒混了进来!”
穆毕武话音刚落,穆钎珩便提着剑从高塔上一跃而下。
赶来支援的穆家精锐有五百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他看见穆钎珩,便焦急地大喊:“将军!末将等被人拖住了脚步,来迟了!”
穆钎珩拔出剑,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保护城中百姓,杀敌!”
一时间,三阳城混乱不堪。
几十个凶恶的北狄人虽然训练有素,但寡不敌众,很快便被斩于马下。
而其中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竟不知何时摸上了高塔,还将薛太义挟持在手。
一把雪白的弯刀架在薛太义的脖子上,北狄男人威胁道:“放我离开,饶他狗命!”
薛太义哆哆嗦嗦,道:“穆、穆毕武,快让你儿子照他说的做!”
穆毕武也奈何不了眼前这个北狄人分毫,刚才不知怎么的,薛太义自己就靠近了高塔的梯子,一下便被北狄人逮住了。
他只能向下喊道:“珩儿,薛大人性命攸关!你快让简青他们放下武器!”
穆钎珩双眸微眯,右手握紧了手中长剑。
东方日出之时,滚烫的阳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北狄人的血迸溅在硬挺的鼻梁上,显出极重的杀伐之气。
他盯着高塔之上的人。
方才无辜百姓和商客绝望的呼救声、求饶声、逃窜声都纠缠在一起,仿佛还在耳边。
见穆钎珩这副模样,薛太义顿时慌了,他扯着嗓子喊:“穆钎珩!你不救我,那不说你们薛家军要陪葬,穆毕武首先就要午门斩首,你听见没有!”
穆毕武着急叫道:“珩儿!”
简青也劝他:“将军,他是互市监,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丢了性命……”
“他死不了。”穆钎珩冷冷道。
简青怔了一下,还没回过味来,便见穆钎珩将沾满鲜血的长剑丢在地上,下了命令:
“放他走,换回薛大人。”
一时间,收兵器的声音哗啦啦响起。
北狄人看见高塔下黑压压的人群让出一条路,便一边挟持薛太义,一边走下梯子。
他当着穆钎珩的面慢慢退出三阳城,在半里地开外的地方,又大声道:“给老子牵匹马来!”
简青便将马牵来,眼睛似要将他的脸盯出洞来,不情愿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马便向前跑去。
北狄人张狂一笑,拿弯刀指着简青,“好小子,老子记住你了!”
说罢,便将薛太义猛地一推,骑上马飞驰而去。
薛太义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喘气都不匀,便急着下令:“快派人去杀了他啊!”
简青刚想出头,便被穆钎珩拉住了。
穆钎珩只冷漠地看着薛太义,低声道:“他去的方向,是北狄人的领地。
“那又怎么样?你们穆家精锐不是尽在城中么?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穆毕武赶过来,道:“大人受惊了,但为今之计,还是先修整一番,将今日之事上报给朝廷,再做定夺……”
薛太义一挥手,不耐烦道:“朝廷?朝廷远在千里之外!在漠北,本官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现在本官命令你穆钎珩,立刻率部众去追上那个北狄人,提他的人头来见本官!”
见周边黑甲将士皆不为所动,薛太义又道:
“难道你们五百轻骑,还敌不过他一个人?”
简青忍不住开口:“两军交战不是儿戏,更不需要用激将法,朝廷要开互市,便不能和北狄大举冲突,一但被北狄切断了路,那我大周和北方各族的往来便都难了,到时候还谈什么互市贸易?”
薛太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色令牌,道:“那你们看看这个呢?”
“调兵令?怎么会在你手里?这……”简青眉头一皱,有些为难的看向穆钎珩。
没等穆钎珩应答,穆毕武便先单膝跪下,行了军礼。
看到主帅这番,其余人也纷纷行礼,一时间,尽是铠甲碰撞之声。
除了穆钎珩。
他依旧笔直地站着,锐利目光如炬,落在薛太义身上。
“太祖有令,见此令,如见天子。本官早就知道你们穆家军桀骜不驯,但若连调兵令都不遵,那必然是打算谋反了!”
薛太义不理会穆钎珩,只俯视着穆毕武,刻意将“谋反”二字念得极重。
穆毕武瞳孔一缩,严肃道:“穆家军谨听大人调遣!”
薛太义满意地笑笑,语调轻松:“那便请威远将军率五百轻骑追杀逃窜而去的北狄人,记住,一定要提头来见。”
穆毕武握紧双拳,“是!”
“可威远将军本人似乎不太愿意啊?”薛太义揶揄道。
穆毕武急急站起,雄壮的身躯急促起伏着。
“穆钎珩,这是军令!”
初升的太阳为大地铺上一层血色,场面僵持了片刻。
“遵令。”
穆钎珩的两个字,竟如千钧之重。
三个时辰后。
穆钎珩一行人骑着马,穿梭在废弃的坞堡间。
他们离三阳镇已有四十里远了。
“将军,这是咱们第一回来这么远的地方吧?说实话,我真挺想去北狄军营杀个痛快的!”
简青夹紧马肚,驾马与穆钎珩并肩,神采奕奕。
穆钎珩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听到这句话,便问道:“为什么?”
简青的神色凝重起来,眼中浮现滔天的恨意,“因为北狄人野蛮暴虐,杀了我爹娘!要不是主帅收留我,我早就死在北狄人的马蹄下了。”
说着,他转头道:“大家都想有朝一日荡平北狄,还漠北一个太平,是不是啊,弟兄们?”
“是!”喊声如雷,整齐划一。
五百余人里,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最小的还不满十六,都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年纪。
这一路太过荒芜,又安静行军,此刻被简青打开了话匣,都热闹起来。
五百号人七嘴八舌的,还不时有笑闹声,如孩童时在军营中嬉戏那般。
半个时辰过去,起伏的地面渐渐平坦,风声却越发粗犷了。
突然,大风扬起沙尘,遮天蔽日,昏黄一片。
马皆不能前。
在用双臂挡风的间隙,简青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些影子越来越清晰,且越来越多。
他的心抖了一下,“将军,北狄人的营帐……不是驻扎在五十里地之外么……”
穆钎珩放下手臂,手握住剑柄,沉声吐出一句话:
“准备迎敌。”
风沙很快散去,留下浩浩荡荡的北狄大军。
骑着马位于最前方的,正是那个挟持了薛太义的人。
此时他扛着一把弯刀,凶狠的脸上挂着得逞的笑,便吐了一口沙子,道:“小崽子们,又见面了?”
穆钎珩冷静地观察局势,发现在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
腹背受敌,插翅难逃。
“薛太义这个狗东西!我们被他害了!”简青急道。
他又调转马头,朝后喊道:“保护将军突围!”
穆钎珩表情沉重,高声道:“不必管我,所有人护好自己性命!”
骏马嘶鸣,刀剑交错。
场面很快厮杀成一片。
血腥气浓重无比,数百北狄人亡于马下,也有不少穆家军身负重伤,只能由同伴强拽着逃离。
穆家军虽只有五百轻骑,可个个骁勇,还是稍占上风,年轻的将士们第一次杀敌,都杀红了眼。
北狄人身强力壮,却渐渐不敌,落了下风。
胜利的希望就在眼前,在砍下一个北狄人脑袋的时刻,简青还不忘对穆钎珩喊道:
“将军,我这算不算为爹娘报仇了?”
穆钎珩利落地解决一个骑兵,回他:“算!”
北狄人的包围圈慢慢出现了一个缺口,五百轻骑没有一个落下,全都冲了出去。
可刚疾驰而去四五里,身下骏马又纷纷停下了脚步。
更多的北狄人,来了。
五百轻骑虽然无一死亡,但不少都身负重伤,有的体力已经耗尽,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但北狄人不会管什么胜之不武,他们带着世代相传的仇恨,势必要将这些年轻的周朝子民屠杀殆尽。
一只秃鹫飞过,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仿佛在唱一首哀歌。
穆钎珩闭了闭眼睛,“还是那句话,每个人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为重,这是军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他行军打仗,发号施令这么多次,只有这次,没有得到整齐的回答。
转头看,所有年轻的脸庞上都充满了坚毅之色,他们盯着他,穆钎珩也看着他们。
每个人的身上都血迹斑斑,穆钎珩注意到,一个人手中的剑都开了豁口,但他明明是最爱剑的,闲暇时刻总沉默着擦剑,连睡觉都要抱着剑。
简青的眼中隐约有了泪光。
“将军,我是为了爹娘报仇才活到今天的,现在心愿已了,我无憾了。”
其余人纷纷响应——
“将军,我爹说了,战死沙场就是为他争光了!请你一定要突出重围,回拨提村告诉他,他儿子能让他挺直腰杆了!”
“如果我妹妹问我去哪了,请将军告诉他,我去更远的地方戍边了,不要记挂我,让她带着我小外甥去中原,替我看看牡丹花是怎么开的。”
“将军,以前我的愿望就是做你的前锋!没想到没打赢简青这小子,我还不服气呢!但是今天,我也不管这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