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宋管家站在祠堂门口,看着穆钎珩将一块崭新的牌位放在中间。
檀木牌位上刻着穆毕武的名字,此时立在一众牌位中央,烛光辉映间,仿佛在发出沉重的叹息。
穆家满门忠烈,到现在,只剩下一个穆钎珩。
看着穆钎珩怔怔的样子,宋管家有些犹豫,本欲说出口的话却堵塞在心口,面露不忍,道:“少爷,老爷他去了,但你也不能太过消沉啊,朝廷虽然还没有问罪,可穆家军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请少爷务必设法把穆家军保下来……”
穆钎珩转过身,朝他点头:“宋伯,我明白。”
此刻夕阳西下,漫天的霞光,如泼了红血。
宋管家哀恸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他有些激动:“不,少爷,你不明白!穆家军是你父亲的心血,不是老爷的心血!”
一句话,激起万千涟漪。
穆钎珩一愣,喃喃道:“你说什么?”
宋管家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少爷,那日你临行前,我给你的东西,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打开?因为那盒子上了锁,你只想找到钥匙,却没有要将它强行拆开的念头?”
穆钎珩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里面是你亲生父亲写给你母亲的信啊!倘若你看了,必然即刻明白!二十多年了,真相是该大白了。”
宋管家的声音颤抖,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继续说:“老爷犯了大错,所以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老爷他饱受良心的折磨,已有二十余年了!在听到他的死讯时,老奴心里除了哀伤,更多的是替老爷庆幸!他一走了之,不必再面对你……”
“轰”的一声,在穆钎珩脑中炸开。
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
穆毕武临死前,对他说:
“珩儿,我死不足惜,你想要的答案,其实你早就已经得到……”
宋管家给他信这回事,穆毕武是知道的。
“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穆钎珩双目赤红,强忍着眼泪,声音低沉。
宋管家眼睛也红了,声音一哽:
“是你那英年早逝的、名义上的叔婶,穆毕文和董惜乔……”
穆钎珩倏然转身,看向祠堂的高台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的牌位。
穆毕文和董惜乔挨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漆红的木头已磨得很光滑,颜色也黯淡不少。
穆钎珩走上前,指尖触碰到父母的牌位,就像是感受到了来自地下的哀鸣般,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以为……我没有母亲……”
无论是下人们,还是穆毕武,都对他说,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改嫁了,不要他了。
还在江南时,很多人以此嘲笑他,还故意在游园时当着穆钎珩的面扑到自己母亲的怀中,每到此时,小小的穆钎珩便涨红了脸,却不知该怎么张口反驳。
只有比他小三岁的谢明夷会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然后跟他说:“我也没有母亲,但我有父亲,有姐姐,他们都很爱我,现在还有你了,这还不够吗?”
穆钎珩很开心自己能被谢明夷需要。
但他想说,他没有母亲,父亲却也不爱他。
二十多年,穆钎珩都以为是自己不能让穆毕武满意。
因此他处处收敛,努力变得沉稳,渴望证明自己。
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若是亲生父亲,怎会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怎会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心疼?
离开江南的前夜,穆毕武拿了棍子和鞭子,把他打得昏厥数次,还将他关在漆黑的柴房里,不许他再去见谢明夷。
天微微亮时,穆钎珩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用尽一切办法,还是去跟谢明夷道了别。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穆钎珩触犯到了穆毕武的规矩,必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而穆毕武几乎没有关心过他一次。
但穆钎珩根本不知道穆毕武到底有什么规矩,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挨过打后,才知道穆毕武要求做什么,不允许做什么。
“少爷,你长大了以后,老爷却比之前对你好了,脾气也温和了。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疑惑?有时候,别说是老爷,就算是老奴见了你,都会恍惚,太像了,你太像毕文少爷了!”
“穆家世代单传,偏偏到你父亲这一代,竟然有两个儿子、一对兄弟——你祖父便令毕武少爷按照穆家传统,学武学军事,让毕文少爷去书院,和那些文人墨客待在一块。但没想到,两个儿子双双长大后,毕武少爷轻率鲁莽,在一次和敌军的摩擦中,竟然中计致使几千铁骑损失殆尽!而毕文少爷却在此时中了进士,光耀门楣……”
宋管家一句一句地说,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声声揭露:
“毕文少爷和董家小姐情投意合,婚后如胶似漆,很快董夫人就怀上了你,但是你祖父看出了毕文少爷不光文采斐然,在领军作战方面还有自己的见解,由于毕武少爷的失误,前线先锋之位空缺,你祖父便让毕文少爷顶上。”
“毕武少爷因此赋闲在家,渐渐地,他开始嫉妒毕文少爷。毕文少爷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后,他竟让老奴去准备一碗红花,准备害你母亲落胎!但这件事被你母亲识破,未能成功,他便起了别的心思,向已怀胎九月、即将临盆的你母亲说,你父亲已死在前线,你母亲惊惧之中,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而你父亲回到家,只看到你母亲的棺材。他一夜白头,于你母亲的头七那天,自刎于你母亲墓前……”
“而你祖父知道他做的这些后,也气得重病,但穆家不能就这样散了,他一再嘱托毕武少爷,一定要将你好好养大后,便溘然长逝。毕武少爷很快将下人都更换一新,以父亲弟弟都已去世之名,向朝廷请辞,带几个月大的你离开京城,前往江南。”
“穆家军是毕文少爷一手打造的,当初他与军士们同吃同住,极得军心。毕武少爷同样蒙蔽了他们,让他们继续忠于自己。但现在穆家军有难,望少爷一定要救下穆家军啊!”
落日渐渐隐入云烟,寂静的祠堂门口,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密密麻麻的酸痛腐蚀着穆钎珩的骨骼,残酷的事实几乎要将他的脊骨击碎。
从小到大,他都只知道,叔叔穆毕文战死沙场,婶婶董惜乔为此殉情。
但他怎么从未注意到,每到穆毕文的忌日,穆毕武便消失不见,连他最看重的功课检查都不管了。
就像是在躲着什么。
穆钎珩少年时,还曾天真地感激穆毕文。
他曾毫不在意地跟旁人说,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全靠穆毕文。
巨大的谎言一瞬间被拆穿,穆钎珩几乎要支撑不住。
他茫然地看向高台上的牌位,穆毕武、穆毕文,董惜乔,熟悉的、陌生的名字,交集在一起,催促着他接受无情的现实。
-
夜幕降临在京城,掌灯时分,燥热的天终于迎来第一缕凉风。
谢明夷坐在桌前,眼前珍馐琳琅满目,内心却焦躁得厉害。
不知是何缘故,他莫名心慌。
六水进来禀报,说陆微雪今夜不会来了。
谢明夷更是烦闷,随意用了几道菜,便撤了筷子,独自回房。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几下,他浑身都不舒服,干脆坐起来,叫道:“来人!”
六水很快赶过来:“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拿酒来!”
六水犹豫道:“公子,咱们宫里没有酒……”
“去别处寻!再废话,我就罚你了!”
谢明夷将白玉软枕扔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搭在肩头,如软缎一般,更衬出他嗔怒的神情,任谁看了,都觉又惧又爱。
六水连忙应下,仓促地出去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一个内侍抱着一只青瓷酒壶回来了,头戴高帽,身穿绿衣,头垂得很低。
他帮谢明夷倒上酒后,便退至一旁。
谢明夷神色恹恹,心思并不在酒上,等了一会儿,才喝下一杯。
“这酒好烈。”
他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勉强压下舌尖的辣意,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内侍不语,只是为他又斟满一杯。
谢明夷将酒杯拿起,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水,自嘲一声:“想不到,我也有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
他干脆地将这杯酒饮尽,仍显不尽兴般,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
半壶酒都被他饮尽,酒水顺着他摇摇晃晃的动作从嘴角溢出,很快沾湿裹着轻纱的肩头。
谢明夷醉了,眼睛湿润,眼神迷蒙,跌坐在床榻之上,看向屋里唯一一个内侍。
“绿衣服……”他的脸很红,身体因饮酒过度而发热,一边扯了扯衣领,一边喃喃道:“宁州刺史,喜欢穿绿衣服……”
一直站着的内侍却不知在何时,站到了他面前。
谢明夷仰起脖子,纤长的脖颈白得扎眼,精致的脸上露出朦胧的表情。
“你出去吧,我得睡觉。”
困意阵阵袭来,他干脆坐在地上,上半身顺着仰躺在床榻上,眼皮上下直打架。
肩膀却突然传来痛楚,谢明夷皱了一下眉头,睁开眼。
“央央,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孟怀澄的脸上布满阴影,俊美的面孔呈现出一种极为可怕的神色。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还穿着这样的衣服!”谢明夷的脑子停了一下,便毫不客气地将他捏着自己肩膀的手挥开。
孟怀澄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是来带你走的,央央。”
谢明夷冷笑一声:“别忘了,是你亲手把我押送到这里的,怎么,你孟怀澄的心怀就算了,脑子也不好了?”
孟怀澄挑眉,随即半跪下来,胳膊撑在地上,俯下身,与谢明夷拉近了距离。
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无比蛊惑人心:“我说我后悔了,可以吗,央央?”
谢明夷一怔,笑道:“我们好像早就不是可以互诉衷肠的关系了吧?你现在这是做什么,表忠心吗?”
“就当我是。”
孟怀澄盯着他醉意朦胧的模样,眼中的痴恋越发浓重。
“央央,跟我走吧。”
他在诱惑,在鼓动。
谢明夷全然没在意自己几乎已经被男人全在了怀里,干脆抬起手,直接给了孟怀澄一巴掌。
这一巴掌,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疼,却明显带着侮辱。
“你配吗?”谢明夷半抬起眼,捏住孟怀澄的脸。
“孟怀澄,孟三,自始至终,我都懒得多看你一眼,对我来说,你只是个逗乐的玩意,知道吗?”
孟怀澄的笑意愈发地深,他偏转过头,嘴唇轻轻吻了一下谢明夷的手心。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通传。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