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其中目睹着这一切的裴望矜眼中却浮上了绝望的阴云。
因为她知道,正是她的到来,打搅了奥芙乃至整座C835城的居民们原本平静无波的人生,也令这位名叫宓罗的女孩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只能饥寒交迫地流浪街头。
深植于她记忆深处的恐惧和痛苦一齐涌上心头,令裴望矜有些窒息。
她的眼眶很干涩,喉口却发着紧,莫名的难受笼罩住她全身。
但在这一刻,她也同样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譬如宓罗的记忆为何是以这个时间节点为开端的,譬如维妮为何说她的记忆可以也需要呈现给她们看……
再如,明明是已死之人的奥芙的确通过这种未曾设想的形式,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在她这位不称职的女儿面前又活了一便,裴望矜也得以亲见母亲照料她的点点滴滴。
她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晓,原来她还曾有过一个姐姐。
*
宓罗是在六岁时被奥芙收养的。
她的亲生母亲是C834城人,在参军加入反抗利维坦一党的战火中音信全无,从此再没回过家。
宓罗等啊等,都等不到母亲来接她。
但那时哪个地方不乱呢?她乖乖听从母亲离家前最后的嘱咐,一直守在家里没有出去。
在吃光所有的食物后的一个料峭冬日里,宓罗用最厚实的衣服裹紧自己的身体,和母亲一样离开了她们相依为命的小房子。
这一年是星元498年,她从行色匆匆的路人口中得知,主城关于总统之位的斗争已进行到了最后关头,目前是利维坦和以周无渝为首的另一派正在僵持之中。
她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知道这不是母亲曾拼了命要去效忠的阵营。
政治方面的斗争何其惨烈,数不清的尸骨都将成为最终登上宝座之人的垫脚石。
而令她母亲献上性命的势力集团也不例外。
她们甚至没能坚持到这终局之战,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炮灰,是连后人史书都不会有只字片语的失败者和边角料,她们的死亡和付出甚至没能在德墨星留下什么痕迹和证明。
生命果然是……轻如鸿毛。
母亲是这样,宓罗也是。
她们的生命,就是所谓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一生吗?
宓罗也将和母亲一样在某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死去,而不会被任何人记住,也不会有人为她的死而难过而痛心……吗?
迎面的北风愈烈,卷过她衣摆之下皲裂的小腿。
在饥饿和刺骨的寒冷之下,混沌的悲观情绪充斥着她的大脑,而她能做的只有将宽大的外套再裹紧些,埋着头只顾快步向前,希冀能走进某个烧着柴火的温暖室内歇一歇脚。
可眼前的C834城早已不是她记忆中安宁的模样了。
利维坦之党如过境蝗虫,因城主不对他献忠和主动奉上补给而公然砍下了他的脑袋,再任由手下入城肆意抢掠。
数月以来,城中已乱作一团,人人自危。
道路旁的好些建筑物倒了,宓罗不得已在废墟中穿行。
露在外面的钢筋和房屋残骸间的木屑刮过她的衣物和皮肤,朔风不眠不休地呼啸着,鲜血才刚流出便已凝结成块,留下斑驳的污痕。
身边不断走过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行人,她们逃难似的纷纷往出城方向走去。
狼狈的宓罗混在来自不同方向的人潮中毫不违和,她也看见了不少和她一样沉默的独行者。
她随波逐流地被裹挟至了城门口,甫一出城,人群四散离去,她们仿佛都有明确的去处和目标。
可宓罗没有。
她怔怔地站在寸草不生的空地中央,眼神空洞而晦暗。
身后的家乡不再适合居住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她也走了,没再回头,漫无目的地只是向前走去。
*
风餐露宿了几日,翻过一座山后,场景变得柔和而温暖。
宓罗看见了半山腰的森林围场里圈养着一群群她从未见过的物种,一些农民打扮的工作人员在照料着它们,还与之互动。
地面不再枯败,反而多了不少稀疏的草丛,山脚下田园般的城池也是井然有序的模样。
红砖墙,石子路,尖尖的屋顶和热闹的农墟。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活而充实的微笑,她们靠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过着完全不受凡间战火影响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宓罗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温热的阳光洒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胆怯的她走进了C835城,一路上低着头不敢与此地的居民对视,直愣愣地走到了城中央。
她看见了一幢气派的大房子,外墙上有很多窗口,即将落山的夕阳照在窗棂上,投下细碎的金芒。
……不知这里面是做什么的?从室内看夕阳,一定会更美吧。
宓罗一抬头便看到了这幅景象,不觉恍了神,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得入迷。
“小姑娘,你迷路了吗?”
耳畔响起一道沉稳的问候,腔调和她一路上见到的所有居民一样充满活力,仿佛每个音节都在跳舞。
她……被搭话了?
宓罗不明所以,扭过头,看到一个妇人正半蹲着身,弯着眼睛与她对视。
说话者身形中等,五官粗犷,一幅再常见不过的农妇打扮,衣裙有些褪色,指尖还有长年劳作的粗砺痕迹。
是的,宓罗迷路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家和母亲,找不到努力活下去的意义,也找不到她这微茫生命的价值。
但从这一刻起,从奥芙在农会公社前向她伸出手的这一刻起,宓罗全都找到了。
*
和奥芙共同生活的第二年,家里来了个妹妹,宓罗很是高兴。
她站在木制摇床的边上,用指甲钝圆的手轻轻地戳了戳妹妹比水还软的脸颊。
这两年并不算好过,利维坦极有可能成为统治全球的最终人选,奥芙作为从不归顺于他的小城城主,要肩负起比往日更艰难的压力。
宓罗都清楚,她也十分体谅,在妈妈面前自告奋勇说会帮衬着抚养妹妹长大。
奥芙听到这话,愣了一瞬,但还是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只是这笑落在宓罗眼里,似乎还有许多别的情绪。
但当时她并没有往深处想,只当作是应允,因此在奥芙外出供职的时日里心甘情愿地照看着妹妹。
妹妹似乎和旁人有些不一样。
“妹妹总是在睡觉。”宓罗某天晚上和奥芙撒着娇抱怨道,“我也想和妹妹玩嘛。”
“她确实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奥芙把宓罗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哄她睡觉,“会有那么一天的。”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奥芙说这话时,飘忽的眼里分明只载满了叹息。
自从妹妹回到家的那一天开始,奥芙就总是愁容满面的。
宓罗在妈妈的自言自语中又一次听到了“周无渝”这个名字。
她想,这个神秘又厉害的女人或许和妹妹的来由有关系。
但她也不了解更多了。
“城里最近很不太平,你乖乖的,不要出去。”
这话听起来耳熟得很,但时局所迫,宓罗很懂事地应了声“好”。
她还小,等她长大了,自然可以帮妈妈分忧了。眼下她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妹妹,在妹妹短暂的清醒时刻,默默地看着她黑得浓郁的眼睛。
可渐渐地,奥芙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后的神情也越发疲惫和沉重。
宓罗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但她什么都不敢问,依然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虽然她很想为妈妈做些什么,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直到某一天睡前,奥芙反常地冲她露出了初见时的温和笑意,又端来一碗热奶作为犒劳。
宓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解决了,都好起来了,她终于可以回归以往的正常生活了。
谁知这碗奶里加了些药物,令她意外地睡得过分的沉。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女孩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支着身子坐起来时,惊惧地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妈妈和妹妹统统不见了踪影。
窗外不断地传来惊叫和嘈杂,洁净如洗的天空被滚滚浓烟所笼盖,又与渐沉的天色糅合,宛如宓罗的一场噩梦。
此刻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梦啊。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窗边,像等她的亲生母亲一样焦急地等啊等,依然只等来了妈妈失踪的消息。
如果宓罗能以未来访客的身份纵观德墨星球的历史,她会发现史书是这样记载的——
星元501年,利维坦上任首届联邦政府的总统一职,潜伏在C835城的内应闻讯掀起政变,前任城主奥芙被迫隐退,下落不明。
可实际上,裴望矜知道,奥芙妈妈并非是到那时才迫不得已带着她躲藏起来的,而是自她从周无渝的下属手中接过襁褓时起,她就清楚她将背负上怎样的代价。
这个孩子对扳倒利维坦有着非凡的意义。
因此那段时间里,奥芙只是在为她的“失踪”和保全裴望矜做足筹备。
她只有必死的结局,被政府军发疯般搜寻的定时炸弹性质的婴儿早已宣告了她的死期。
但宓罗不应同她一道含恨离去,她什么都不知情,她值得长久而无虞的人生。
所以,妈妈不是狠心抛下你,妈妈只是要代你去死,代你们去死。
我微不足道的生命的最终价值,就是守护和传递承载着全体新人类希望的唯一“火种”。
今日我以血肉之躯托举了“救世主”,来日她才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去托举全世界。
*
“该走了。”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宓罗趴在窗前,几乎要把毕生眼泪都哭干了,却只等来了曾任城主首辅的卡辛卓。
她不喜欢妈妈这位曾经的心腹,她觉得卡辛卓总是身穿一袭紫袍,脸上从来没有表情,五官的线条仿佛和心肠一样硬。
对卡辛卓撒泼是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的。
于是宓□□脆放弃了缠着她盘问奥芙的下落,只是故意与卡辛卓保持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到了自己的新住处。
“这是你的床。”
卡辛卓绷直了手臂指给她看。
“衣服。”她指了指衣柜,“食物。”又指了指餐桌,声线果然毫无起伏。
首辅大人肯定知道妈妈和妹妹的去向。
宓罗赌着气不理她,心里却没来由地笃定。
她不和卡辛卓说话,卡辛卓也不主动来找她。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卡辛卓敲开了十三岁的宓罗的房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见见奥芙。
宓罗满心欢喜地以为她终于等到了和妈妈重逢的这一天,不料却只见到了一座没有温度的墓碑。
——奥芙死了。
她愣怔地看着那块碑。
她以为她会哭的,她想她应该要哭的,结果并没有。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
卡辛卓完成了祭拜,她独立于奥芙坟前,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宓罗,闭上眼。”
这是卡辛卓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宓罗没闭眼,脑中混乱地想。
首辅从衣袍之下抽出一把长剑,自刎了。
血溅在石碑和宓罗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