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修仪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无论他自己心里怎么想,眼下,他与无衣师尹就是利益共同体,根本无法割裂。
这一点,他懂,无衣师尹也懂。
于是那一日,无衣师尹选择了退让,放度修仪离开,否则以无衣师尹的本事,强行要留度修仪的话也不是留不住。然而,他终究在这无伤大雅的事上退了一步,以示诚意。在这种时候,无衣师尹一向不吝于展示自己的仁慈与宽容,他总是将分寸拿捏得十分妥当,教人永远难以拒绝他。
度修仪接受了他这份宽容,同样也会付诸回报,哪怕无衣师尹并不需要。
四魌武会将至,度修仪再也没有去过流光晚榭,无衣师尹也不曾踏足镜水别筑,一切的一切早已在无数个夜晚验证了无数次,如今也只不过静待结果,是以两人便默契地各守一地,仿佛曾经的往来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前些时候,慈光之塔谣言纷乱,有说无衣师尹包藏祸心的,也有说左卿不理世事,右卿野心勃勃的,更有甚者,道界主已不配再为界主,当由能者上位,而论能者,个中翘楚自然是无衣师尹……
而这些谣言,随着四魌武会的到来也似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天舞神司楔子即将回归的消息。
天舞神司窥天机,掌祭祀,位居显要,于是先前的天舞神司大多不会轻易踏出慈光之塔,大多数时间都坐镇于四依塔。然而,这一任的天舞神司,也就是楔子,却宛如异类。他似乎不耐于久居一地,早在国士林为学子之时便不安分,经常有逃课之举,初时还惹得国士林先生大发雷霆,只是在他一次次夺得魁首之名后,这怒火便化作了哭笑不得。原本的任性妄为、不堪教化等评语也渐渐变成了潇洒不羁、不受约束。
后来,他自观星台归来,继任天舞神司之位,不少人以为,这次他总该安分下来了。孰料,没过多久,楔子便再次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界主对他倒是宽容,也没多说,鉴于天舞神司一职的特殊性,许多人虽心有疑虑,却也不敢轻易探问。
如今天舞神司归来,倒是安抚了绝大部分人的心。人们都清楚,天舞神司此次归来,必是为了四魌武会,这也说明,虽然天舞神司平日里总是浪荡不着调,但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如此便也可放下心了。
足以可见,楔子往日作风已经让人对他的要求一降再降了。
当度修仪一脸平淡地将这个结论道出时,对面的楔子羽扇掩面,笑的颇为矜持:“耶,好友此言差矣。所谓‘何当尽屏去,万事付懒惰’①,相比于此,楔子自认为还是恪尽职守的。”
“诗中所云尽是向往,如何能与好友这名副其实的惫懒相比?”度修仪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楔子故作叹气,道:“好友,后辈面前,给吾留点面子啊!”
度修仪眼神扫过一旁言随与剑之初,只见两人都是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好似见怪不怪似的,他不由得轻叹一声:“好友,看起来你已无需顾及这所谓的面子了。”
楔子道:“想来日后吾还是要好好巴结巴结二位好友,如此才能多多为吾美言啊!”
提及无衣师尹,度修仪面色一凝,心知楔子是有别的话要说,故而挥挥手,示意言随与剑之初出去,两人自从不会不从。待两人出去后,楔子方才开口:“距好友离开观星台似乎也没过多久,好友如今似乎另有想法?”
“吾以为,你不会说这些废话。”度修仪忽而往后一瘫,靠在椅背上,“如你所见,吾与师尹起了些矛盾。”他抬眼望去,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你好似并不意外。”
“好友可还记得吾在观星台对你说过什么?”方才问完,楔子看向度修仪,只见度修仪面上一派平静,无论如何也不开口,着实有些幼稚,楔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如此可见,楔子肺腑之言,却是逆了好友之耳。”
度修仪对此提出了质疑:“肺腑之言?”
“是啊,肺腑之言。”楔子意味深长道,“好友记忆超群,应当还是记得的吧?”
“哪怕我不记得,恐怕你也是要让我回想起来的,不是吗?”度修仪苦笑,人总是这样,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自负聪明者尤甚。可有些时候,现实总要逼得人不得不去回想曾经的每一处细节。
“人都该有自己的路。”
“非是什么歪路,而是不属于自己的路……”
回忆涌上心头,楔子那若有若无的笑容重现眼前,世间之事好像大都如此,人们总是不愿听人劝告,但那些劝言却仿佛一直留存在脑海中,只是不曾出现,一旦出现,又引起无限懊悔。
多可笑啊!
他其实再清楚不过无衣师尹的秉性,明明他应该很容易就看清这一切、提早规避的,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那名为“虚伪”的感情深渊,才教得自己落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楔子十分体贴地,并不曾提起度修仪这些时日与无衣师尹的官司,只问度修仪的打算。他也是明白度修仪的,有时候,体面地离开,总比将来反目成仇好。
度修仪道:“书中有云,四魌界之外另有他界,或许以后可带着言随去看看。”
“那便出去看看吧,依好友之能为,本不该局限于四魌界。”楔子回道。
孰料,度修仪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而后,他轻抚唇角:“你们果真放心放吾出去吗?”
“放心,好友总能出去的。”楔子垂眸,语气倒是神秘莫测。
“你这模样,可真无愧神棍之名。”
“好友谬赞。”楔子非常不谦虚地接受了这个赞美,脸皮厚的让度修仪叹为观止,只道较之以前更上一层楼,楔子倒也不怕他这么说,只管来者全收,颇有破罐子破摔之意。
好不容易过了这个话题,度修仪才又提起:“你之前总说吾有吾之路,可是你看到了什么?”
“耶,好友不是一向不将此放于心上吗?”楔子羽扇半掩,端的十分神秘,“好友应该也是知晓的,天机不可泄露啊~”
“也不知道师尹过去是如何承受得住你这副模样的!”度修仪轻哼,到底不再多言,心中的那一丝伤感也悄然退去,转而又问,“你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哈!楔子能有何打算呢?”楔子回道,“便如从前一般,乘兴而来,随兴而去啊~”
度修仪喟叹:“你倒是自在……”只是,多少有些羡慕这一分逍遥自在。
“非是自在,而是楔子知晓,凡事顺其自然便可啊。”说到这里,楔子忽而抬眸,“好友,有时候,多思、多虑只会困扰自己。”
“有些事,若真像你说的那么容易便好了。”度修仪只如此道,但楔子知晓,接下来,度修仪已听不进去旁的话了,他便也及时停了话头。一时间,两人对视,竟有一些尴尬,楔子轻咳一声,“若是无事,那楔子便先告辞了。”
“好友慢走不送。”度修仪不知何时又窝进了椅子里,一副不愿起身的模样,惹得楔子又是轻叹:“也不知究竟是谁惫懒?”
“好友竟不知,有些事情,莫要细究太过吗?”度修仪倒也不在意楔子的反击,反正他本身就是这副模样,原本也是为了无衣师尹方才四处奔波的。如今自觉看透了,也不想再费那么多心力,待到雅狄王事毕,便该功成身退了。届时应该也可以好好过自己的咸鱼生活了。
再者无论如何,大家心知肚明,慈光之塔最为惫懒之人便是楔子,楔子这么问,大抵便是传说中的无效反击了。
“也不知师尹是如何承受得住你这副模样的?”楔子临走撂下这么一句,由此可见,虽然这两个人总是私下吐槽无衣师尹,但无衣师尹确实在三个人的友谊中承受良多。
度修仪望着楔子的背影,不由得撇了撇嘴,待楔子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方才不自觉低吟:“该受便受了,左不过都习惯了,还能强迫我改不成?”说着似是觉得好笑,竟是轻声笑了起来,笑了许久,方有一声叹息,隐隐约约,随风而逝。
屋外,言随听见了这一声轻叹,面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抿紧了唇,死死扣着手中的药碗,仿佛要将其捏碎似的。许久,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轻呼一声,一手端着药碗,腾出手敲了敲门:“先生,药煎好了。”
“进来吧。”听到要喝药,度修仪有气无力道。
言随带着笑意步入房间,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药味,度修仪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言随见状,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纸包,笑道:“先生莫怕,言随早就备好蜜饯了。”
“这帖药还要吃多久?”度修仪叹声。
“先生身子到底差了些许,多喝些时日,总能慢慢养过来的。”言随回道,他说着语气便渐渐沉了下去,有些哽咽,“先生,言随……言随不愿再见先生受伤了……”
度修仪最怕他这副模样,只能连忙接过药碗,道:“我又没说不喝,擦擦泪,莫再做小儿姿态。”
言随这才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挤出来的泪珠,眼见着度修仪将药一饮而尽,立马将手中蜜饯塞入度修仪口中。有了蜜饯中和苦味,度修仪才渐渐舒展了眉头。他嚼着蜜饯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的。为师可以自己吃的。”
这样说话,竟带了些抱怨,但言随知道,这不是苛责,只是他的先生觉得麻烦了。可是,怎么会麻烦呢?他将手隐入袖中,悄无声息地捻着指尖,那片刻的触感似乎犹然停留在指尖上,他明明享受极了这一刻。
“先生吃起甜来总是毫无顾忌,言随不放心。”只要他摆出这副姿态,先生便不会拒绝他,言随将自家先生的心思琢磨得十分透彻。
果不其然,一见到他这副模样,度修仪立马缴械投降:“随你吧,孩子大了,我管不住了……”
“先生说笑了,言随明明一向最听先生话了。”言随语气带着些许埋怨,面上分明是高兴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心中有多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控制这样的自己。
度修仪丝毫不知道言随的小心思,只是见他这般情状,也不由得笑了出来:“是啊,你最听话了。”
另一方,楔子方才出了镜水别筑,还未走多远,迎面却见一羽赐命步履匆匆,正是朝向自己这个方向,或者说,镜水别筑的方向。楔子羽扇轻摇,能让一羽赐命这么匆忙的,毫无疑问是师尹,而这个方向,值得师尹特意派人的无非就是自己还有度修仪,而最近度修仪和无衣师尹正闹矛盾,两人都默契地不大来往,按照无衣师尹性子,是万万不可能主动低头的。
综上所述,一羽赐命是来找他楔子的,这个逻辑完全没毛病。
为了防止一羽赐命多跑,楔子自觉贴心地轻轻挪了挪脚步,站在了一羽赐命的面前。一羽赐命正埋头赶路,不经意间眼前便多了一道黑影,瞬间便提起了防备,抬眼只见面前楔子笑意盈盈:“一羽如此匆忙,可是有何要事?”
一羽赐命见到是楔子,这才卸下了防备,只是听到楔子的问题,一羽赐命顿时便紧张了起来,这份紧张在楔子看来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不就是找个人吗?至于这么紧张吗?看来师尹的教育不大行啊,孩子这么内向可不好。
是以,楔子清了清嗓子,方要开口,只听一羽赐命轻轻道:“回神司,我想去请度先生。”
一刀精准无误扎准心脏,楔子顿时哽住,未出口的话语也不好意思再继续,有些尴尬,真要说的话,一腔真心喂了狗,脑补过多就是罪。
偏偏对面孩子还一无所知,茫然问道;“神司可是有何要事?”
都这种情况了,没事情也要创造事情出来了,不过还是要事先打听好。故而,楔子问道:“你去找度先生所为何事?”
一羽赐命再次陷入了沉默,有了上次的经验,楔子也不敢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充分扮演了一位长者该有的姿态,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异样,这种长者姿态太奇怪了。他都可以想象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一脸慈祥,宛如从前他师尊戏精上头时的模样。
楔子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的师尊了。前任天舞神司逸轻舒,那是个老不修,总是喜欢压榨楔子去做一些没有天赋不擅长的事,以取笑徒弟为乐。偶尔戏精上头,便会卸去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装的十分老沉,甚至有模有样地去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用一种十分慈祥和蔼的眼神看着楔子。
一开始楔子还会被这副模样蒙蔽,乖乖低头,打算聆听师尊教导,然后就是被人出其不意地痛击额头,就听他那个老不修的师尊大笑跑远:“被骗了吧,徒弟,太单纯了可不好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