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柳公子到底没能接回霈云霓。
他和曲怀觞两个人在家里窝了挺久,枫岫主人没再传信过来,隔壁邻居似乎也无意上门,霈云霓也不在家。于是,只有他和曲怀觞两个人从早对到晚。
归柳公子是个很能宅的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或许他真的能就在这一个地方宅到天荒地老。可惜,江湖纷扰,有些事,总是不由人。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放下面子去接霈云霓的时候,枫岫主人告诉他,霈云霓不在。
幸好曲怀觞不在。
这是归柳公子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他永远无法否认,曲怀觞的话在自己心中荡出了怎样的涟漪。但是,他同样也无法否认,他永远都会对曲怀觞有所保留。
有些事,总是不想让太好的人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人,总是想要默守着那稀奇古怪的形象与界限。
所以,当曲怀觞莫名其妙地不愿意和他一起来见枫岫主人的时候,归柳公子也没有勉强,不然显得好像自己真的多离不开曲怀觞似的。
他默默注视着枫岫主人,那双眼眸告诉了他答案。这是阳谋,他的好友,枫岫主人光明正大使出来的阳谋。
枫岫主人这人一向玄乎,归柳公子很多时候无心计较,毕竟,他知道,枫岫主人是在为自己考虑。他也不愿辜负这些好意,所以,他对枫岫主人的那些小动作视而不见,随着枫岫主人安排。
总归,该到不听话的时候,他总会不听话的,枫岫主人再插手,也不能左右他。
但是,现在,归柳公子终于意识到,好像他对他们太过宽容了些。
“枫岫,我没有应允你随意插手我的事。”
他其实有些烦躁了。
界限,界限,他不喜欢别人这样随意越界的行为。然而,他忘了,最初,是他自己任由别人踏入他的界限内的。
枫岫主人很欣慰自己看到的变化,这样的烦躁在归柳公子身上是很罕见的,他极少有情绪十分波动的时候。枫岫主人看得稀奇,笑道:“好友,你永远无法将她圈在自己身边。她总要离开的。”
归柳公子忍着心中怒火,沉声道:“这不是理由。”
“那你以为,若非她心甘情愿,我能将她送离吗?”枫岫主人止了笑意,几近冷酷地向归柳公子宣告了一个事实,“好友,你既不信任她,又何苦非来寻她呢?”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归柳公子沉默片刻,便道:“她有求于我,替我做事,理所当然。”语气尽是自信。只是,不知是笃定人心,还是笃定自己的实力。
“看来,吾未曾信错曲怀觞。”枫岫主人又恢复了往常的笑意,欣慰道,“好友如今这样,很好。”
他终于卸下了那副时刻让他保持着温和的面具,终于真正地有了人样。枫岫主人颇感欣慰,归柳公子过于压抑,他曾尝试着缓解这样的压抑,却始终不得其法。如今交给曲怀觞,果然见到了些许起色。
所以,枫岫主人没有看错,也没有信错曲怀觞。他也没有猜测,曲怀觞对于归柳公子而言,是不一样的。
然而,他的示好并未换来归柳公子的友善,归柳公子只是冷冷道:“枫岫,休要妄想转移话题。我要你的目的。”
枫岫主人羽扇掩面,无奈耸肩:“唉!好友啊好友,这副情态,真令枫岫伤心。”
“枫岫,有些事,我并不愿意和你计较。”
“就像当初你对师尹吗?”枫岫主人乐呵呵的,好像完全察觉不到自己踩了怎样的雷。在他的目光中,归柳公子仿佛被踩中了尾巴,一瞬间,暴露出所有的攻击性,或者说,炸毛。
或许别人会怕,会担忧,会及时住口,不再招惹这样的归柳公子,但枫岫主人可不怕归柳公子这副样子。
“好友总是十分宽容,譬如对师尹,对我,对许多许多人。”枫岫主人道,“但又似乎总是十分严苛,譬如对言随,对云霓姑娘……”
“云霓姑娘道你贪心,可枫岫却难以苟同。好友,你又何止是贪心?”
“贪婪,故而盲目追逐水中之月;傲慢,故而妄图禁锢掌中之沙。周而复始,最终,月难追,沙易流,两手空空。”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对吗?”
一番话语毫不留情,远比霈云霓的那一番话更为犀利,更伤人心。然而,归柳公子只是握紧了手中折扇,不发一言。
枫岫主人似乎未曾察觉到他的情绪,又道:“如若此时此刻,同你说这些的是言随、是霈云霓,你又会作何情态?”
“其实我猜得到,不然,霈云霓不会来到寒光一舍,更不会应下我的赌约。我想,你也猜得到,对吗?”
连番质问,几乎要将现实甩到归柳公子的脸上——贪婪、傲慢、偏心,这就是他,这就是隐藏在温和外表下的他。
太乖、太听话、太照顾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关注,得不到他的宽容,甚至,得不到他的信任。他对这些人的要求会更为严苛,因为不仅要抓住那些人对自己的关注与感情,更要抓住那些人全身心的信任与爱护,然后,才肯吝啬地付诸自己的信任与宽容,譬如当初的言随。然而,这些人哪怕偏离一点,就要被他百般挑刺,恰如霈云霓。
与之相反的是,他几近无底线地包容、纵容着那些对他“不好”的人,哪怕他们的相处充斥着利用,哪怕他们的感情似乎只存于口舌之中。他明知那些人、那些感情求之难得,仍然放纵自己沉沦于这畸形的追求中,就好像,这样的他也是值得被所有人肯定、值得被所有人爱的。
于是,哪怕那些人做得再过分,他也总能忍耐,恰如师尹,恰如此时此刻“越界”的枫岫主人。
他们这些人早已被归柳公子粗暴地分做两类,被他用不同的标准、不同的态度对待着。
唯有曲怀觞,是一个例外。他应当属于前一类,但归柳公子却用后一类的标准和态度对待着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枫岫。”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归柳公子还保持着以往的模样,但枫岫主人何等眼尖,立即发现了对方颤抖着的手。
然而,他也不作回应,这是他等了数甲子的机会,从得知归柳公子身世后,就开始等的机会。
出身慈光之塔、见证了那段荒唐动乱的枫岫主人,或者说楔子,是难以破开那层心门的。只有一个从未经历过归柳公子的过去的人,只有一个心中不曾抱有他想,始终真诚以待的人,才能破开那道门。
要找到这样的人,太难太难了。
也是直到后来,历经再三思索,枫岫主人才惊觉,言随曾是距离打开这扇门最近的人,只是,到底是被毁了。
而他等了许多年,终于等来这一个曲怀觞。
在枫岫主人包容的目光中,归柳公子沉默了许久。这是一场剖心的交谈,和他与曲怀觞那场谈话相似,却又好像激烈许多。
曲怀觞不会不顾及他的情绪,从前的枫岫主人也是这样,但很显然,枫岫主人不愿意再惯着他了。
“然大错已铸,我只能尽力弥补。”他只能做到这样,在失去之后,尽力找回,尽力弥补。
枫岫主人并不满意这个答案,道:“过去的已然过去,我相信你自有分寸,我要问的,是未来。”
“好友,你的未来,不会只有言随霈云霓,不会只有曲怀觞,亦不会只有无衣师尹、枫岫主人……”
“你会遇到许多许多不同的人,届时,你又该如何?”
他难得卸下了那些玄之又玄的做派,再直白不过地说出自己的担忧,向自己的好友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关乎好友未来的答案。
然而,大概,这一辈子,眼前人都不能让枫岫主人真正放心了。面对这样的恳切,归柳公子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好友,我还有未来吗?”
说出这一句话后,他整个人都不太一样了,没有了一贯的温和,而是枫岫主人极少见到的颓靡。不仅仅是神色,更是由里而外,仿佛对面的躯壳之下早已是个死人,坐在枫岫主人对面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我早该死了。”
几近叹息的话一出,不知为何,枫岫主人竟也不觉得意外。
“这些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求什么,要求什么。仔细想来,大抵是求生。枫岫,我不想死,我要活着。可我又分明清楚,我早该死了。这段岁月,是我偷来的,连带着你们,也一样。”
他似乎看不到枫岫主人的痛惜,长叹一声,用近乎冷酷的语调为自己下了判决:“原本,我不该活这么久的。死,才是我该有的结局。”
随即,他又不禁苦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些年,我似乎懂得了。”
“那你便超脱自在了吗?”枫岫主人永远能一眼看出症结所在,“世间万相,皆是虚妄。所以,你就要逃避这一切,既渴望,又要逃避。既苦苦挣扎,不若当做大梦一场,不若一死了之,这就是你的解脱吗?”
“这不是解脱,而是懦弱。”严厉的话语在碰触到归柳公子眼神的一刹那顿住,枫岫主人似是看到了蕴含其中的哀求。
如果说曲怀觞还在尝试一步一步地接近那颗脆弱敏感的心,如果说曲怀觞还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眼前人的些微自尊与颜面,那么枫岫主人就是在不顾一切地剖开他的外壳,非要他露出内里所有不堪,非要他将所有都暴露在外。
倘若眼前不是枫岫主人,只怕早已遭遇他的反扑。
枫岫主人也懂这个道理,若按他的计划,他要彻底剖开层层皮肉,去看这个人的心。然而,在哀求的目光中,他到底是心软了,不忍再逼,只道:“好友,佛缘难得,不必硬求。”
“话至如此,你又要我怎么办呢?”归柳公子有些许无奈,或许他该庆幸,枫岫主人还给他留了些许体面。
“活着,好好地活着,没有人是该死的。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你所渴求的,总会拥有的。”枫岫主人抬手,随意洒下一杯茶水,水渍瞬间渗入泥土,只留下些许微末痕迹,“过往早成云烟,此界此处无故人,此时此刻无往事,是以,休要自缚其身。”
“如若真有你说得那般轻巧,该有多好。”归柳公子失笑,他能领会到枫岫主人的意思,可一个人数千年的思维,怎么可能被只言片语扭转?
哪怕是被曲怀觞打动,哪怕是被枫岫主人说动,哪怕他交出了所谓的第一份功课,可实际上他依旧不愿踏出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囚笼。
更何况,他不仅是不愿,也是不懂。他早已在时岁消磨中失去了主动的勇气与能力,失去了正常的与人相交的能力,还有除此之外的许多许多。他早已拾不回当初的自己了。
“可你现在,有我们。”枫岫主人气定神闲,眼眸之中,蕴含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坚定,“我们会帮你。”
“譬如?”
“第一步,学会放手,如何?”
在归柳公子震惊的眼神中,老神棍破天荒地上手薅下了自己羽扇的羽毛,轻轻一吹,那片羽毛随风飘荡,不过片刻,悠悠落地,落在他们肉眼可见之处:“能飞的,就让她多飞一刻,总归,逃不出你我视线。”
这可真是……
归柳公子有些哭笑不得,也算是枫岫主人下了血本了。对方都已做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应允,好像也太过分了些,况且,枫岫主人说得很有道理,不是吗?
“可。”简单一字,却让枫岫主人的笑意再也止不住,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知道,归柳公子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这一放,不仅是尝试放开对霈云霓等人的过度掌控,更是对自己的释放,他终于开始学着放弃那些无谓的追逐了。
“那么,第二步,交些新朋友,又如何?”
枫岫主人笑眯眯地掏出来一张纸,推至归柳公子面前,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月明湖。”
“是要我交朋友,还是去迎敌?”
他早已从疏楼龙宿处得到消息,他欲寻之人连同罗喉一同被封印在月族,而月明湖,正是进入月族的必经之地。
为了寻人,解除月族封印势在必行,而月族却有守护封印之责,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他同月族立场相对,倒也称得上一句敌人了。
“月族,岂堪为好友之敌?”枫岫主人对眼前人的实力有十分的信心,他也并不意外被人看出自己的打算,毕竟,他也没有想过隐瞒,“吾是盼望好友交些新朋友,当然,吾亦有私心,这一私心,是为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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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上,疾风劲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