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行已行抵州府,远远便见到州刺史、司马等人在大门处恭候,而本应住在镇军将军府的刘显恒,也站在一行人之首,静候迎接。
岐山山脉隔断通、渠二州,一山之隔,山脉西南侧为乾山关,为刘显恒驻兵之处。从江州境内绕过岐山山脚,来到山脉东侧,便是函谷关,乃夕日萧将军领兵之地。
刘显恒的镇军将军府位于乾山关与州府之间,虽相去不远,却也有四五里的路程。
“呵——看来这江州,已经是他的藩国了啊。”刘玄明放下方才掀起的纱帘,用冰冷的语气说道。
“这州府虽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但这也算不上逾矩。于理,他作为驻扎此处的将军,不应参与这些政事;不过于情,身为血亲前来迎接,倒也并无不妥。”刘玄业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只怕我们接下去的行动,不会太顺利。打一进城起,我就觉得不自在,朝窗外一瞧,便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咱们。”刘玄明微微凑到兄长耳边,轻声说道。
“见招拆招吧。一会宴席上,别忘了刚才的神秘人说的话。”说着,玄业捏了捏对方的肩膀。
“嗯,或许直接住在他府上,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玄业目光低垂,若有所思。
“臣听闻太子殿下到访江州,特来恭迎……七弟,咱们也是许久未见了,今天终有机会好好聚聚,把酒言欢了啊,哈哈!”刘显恒率先上前一步,行礼迎接。
“微臣刘延携州府诸位恭迎两位殿下莅临寒舍。” 刺史刘延与跟在身后的四五名州中主要官吏纷纷鞠躬作揖。
玄明淡淡一笑,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眼前众人,“兄长及诸卿快免礼,我不是刻意讲究之人,接下来共事的日子里,大家无需这般拘谨。”
“想必殿下赶了一天的路,必是饿了乏了,正厅内已备下酒菜,为二位殿下接风洗尘。”身为这州府的主人,刘延侧身弯腰微抬左臂,恭请一行人登堂。
“为了赶上刘卿特地设下的席面,我们一路未顾得上歇息,估计这马儿都累坏了。”玄业顺着话匣打趣道,“二哥领兵多年,不知剑法是否愈加精进?”
“每日习武,当然有所长进,不过自不比你,得卞大将军真传。”刘显恒拍了拍玄业的背,一副兄友弟恭状,“一会儿酒后不如比试比试,助助兴!”
“好啊!好久没人能同我尽兴地切磋了,那些手下跟我比试时总不敢使出全力,太没意思!”玄业声音爽朗,欣然接受。
玄明看了看他俩,微微皱了下眉,“刘刺史,你府上可有习武用的木剑?”
刘延敏锐地捕捉到了太子略带不悦与担忧的神色,心领神会,“应当是有的,不过太久没用了,一会得让下人找找。”
说罢,他缓缓放慢了脚步,向跟在身后的管家使了个眼色,指使对方赶紧去街市上采买。
刘延的细微动作与匆匆出府的下人被玄明尽收眼底,他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浅笑,十分细微地点了点头。
“木剑都是孩子习武用的,殿下你这未免也……”刘显恒的语气略带不满。
“一会酒过三巡,恐怕这下手不好把握轻重。刀剑无眼,万一伤着彼此难免伤了和气。”玄明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二哥,咱们也就切磋一下,听殿下的安排吧,没必要真刀真枪的。”玄业说话的语气听着似是无奈妥协,心中却莫名有些小小的窃喜与得意。
半晌之后……
宴席上觥筹交错,刘显恒先是借先前冲撞赔罪之名向太子敬酒,又是感激皇后不计前嫌出言调和。
江州属官则是一脸奉承地企图抓住这一飞黄腾达的机会,三句不离太子睿智英明。
经过好一番寒暄与恭维,晚宴终于开始切入正题。
“刘刺史,你们从季攸那里,问出什么了么?”玄业率先打断了无益的融洽,纷杂声瞬间消散,众人脸上虚伪的笑颜逐渐变得僵硬。
“秉殿下,微臣身为主官难辞其咎,幸得陛下垂爱才得以回到此处,只是已被暂革刺史之职,相关案情臣也无权过问……”刘延起身,俯下腰赔罪。
“刘刺史,这就是你的失职了。你虽暂不履行刺史之能,但你的身份仍旧是本州的刺史,衣食用度皆享受刺史的规格,你的属下尽没尽心、有无成果,你就一概没有过问吗?”刘显恒歪嘴一笑,斜视着刘延发难。
“平王殿下怪罪得是……”刘延没有做过多辩解,不知是暂无说辞,还是有意不言。
“刘刺史毕竟牵涉案件之中,既被革职不多过问也合乎情理,只要真相查清,清者自当清白,”玄明摆了摆手,示意刘延坐下,“此案御史台并未介入,任由你们州中审度,那负责的,是哪一位?”
“微臣夏淳负责督查此案。”司马夏淳起身,恭敬地答道,“属下失职,不知前长史季攸究竟为何人收买,此人面对诸多重刑竟只字不说……”
“只是还没审出成果罢了,现在就说失职,尚早了吧?”玄明眼神犀利地凝视着夏淳的脸,捕捉着对方面部肌肉的每一丝抽搐。
“昨日微臣本想再亲自审一审他,不想一大早狱中来报,说他夜里惊惧而亡……殿下恕罪……”夏淳埋着头,令坐在对面的玄明无法探知他的神情。
“哎,可惜了,我们没赶上这个重要的突破口,还活着的时候。”玄明摇了摇头,看似无意地望了玄业一眼。
玄业起身,缓缓走到夏司马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说,“司马不必这般,他若想寻死,你也没法逼着他或者呀?”
夏淳慢慢直起腰身,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谢殿□□恤!”
“只是,是他想死,还是有人想他死啊?”玄业朝着夏淳的浅笑似有温度,却又透着寒凉。
“咚——”的一声,夏淳未等话说完,一下子瘫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卑职什么都没做啊,就是听闻他突然……突然死了,卑职也很震惊啊!”
玄明的视线并未集中在夏淳身上,他看似双眼失神在想着心事,可余光一直关注着刘显恒的方向。
他敏锐地捕捉到刘显恒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惊愕与愤怒,心中暗笑,“好了七哥,夏司马看着是个读书人,怕是平日里听不得打打杀杀之词,别把他吓坏了,我们之后的调查还需要他的协助呢。”
听到此话,夏淳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面朝刘玄明的方向连磕三个头,“谢太子殿下!臣必当尽心竭力为太子效劳,将功赎过!”
“好,宴席上你这又是何必呢,起来吧。”玄明起身,缓步上前轻轻扶着夏淳站了起来,他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若有深意地说道,“只要你能立下功劳,之前的那些小事,我既往不咎。”
“哎呦,夏司马,瞧你平日还挺扛得住事儿的,今晚怎这般小题大做的,还劳烦太子殿下亲自扶你起来,”刘显恒稍显急切地站起身,面含歉意地将玄明迎回座上,随后又走至夏司马身旁,不轻不重地摁了摁他的左肩,
“殿下不知,夏司马能力出众又为官勤勉,这段非常时期可谓是一人身兼数职将江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即便殿下不特意关照,想必他也定会尽心竭力,做好他应做之事。”
刘显恒所统辖的虎怯军,屯兵于江州境内的乾山关,尽管其三品镇军的官职高于五品州司马,但依官制他们并无从属关系。而方才这话,却似一个长官对部下所言。
“二哥,看来你平日与夏司马私交甚密啊,竟对司马的为官政绩、人品秉性了如指掌。”玄业为刘显恒见底的酒盏斟满了美酒,脸上洋溢起若有若无的微笑,“我敬你一杯,在前段江州时局动荡的日子里,想必二哥也出了不少力,才让我们今日前来,还能见到这番平静祥和的景象。”
听闻了此番话,刘显恒才感到自己方才的言行有失妥当,回敬一杯之后,便赶紧岔开了话题,“前几日听你们要来,我便与夏司马商量,将那空置的长史府收拾了出来,那边宽敞,若要住得自在些可以在那儿落脚,不知你们俩意下如何?”
玄明和玄业两人短暂相视,玄明向对方眨了下右眼示意,随后开口道,“来的路上,我听闻那长史府临近州界,再往西一些便是岐山,虽风景甚好且庭院宽敞,但来往州府并不算方便。往后一段时日恐怕还得常常叨扰今日席上的诸位,住那儿还是太偏僻了些。”
“是啊,住得宽敞还是次要的,咱俩此次前来受陛下重托,还当以公务为重。今日夜色已晚,便不折腾了,不知是否方便在州府暂且留宿?”玄业转过头,询问沉默了片刻的刘延。
“只要殿下不嫌弃,哪有不方便之理。”刘延立即应下,面露欣喜,似乎他自己也有此意。
刘显恒面色微僵,微张着嘴呼了两口气,似在思考些什么。须臾之后,开口说道,“州府附近皆是热闹街市,庭院也不大,为兄担心你们两位歇息不好。”
“今晚便不折腾了,一路舟车劳顿乏了许久。之后么……”玄业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听说二哥的府邸好生气派,有数百亩之多。往后几日,我也想跟你每日清晨切磋切磋,不知二哥是否欢迎?”
“好啊!”刘显恒顿时喜笑颜开,“明日一早我便派车,将你们接去府上。”
“哎,别那么急嘛……”玄业摆了摆手,“明日我们现在这儿调查些情况,待傍晚再去你府上叨扰。”
刘显恒连连点头,“对对对,正事要紧。明天一早,我,还有夏司马就来与你们一同查案,人多好办事儿!”
玄明微笑着点了点头,“好,那就麻烦二哥了,这案子本不属你职责之内,此番能出手相助,为弟他日定当设宴感激。”
“哪里哪里,殿下见外了……”
“今儿时候不早了,二哥、夏司马、还有诸位明日一早还要赶来议事,眼下赶紧回家歇息吧,免得累坏了身子。我最后敬大家一杯!”刘玄明站起身,抬头一口饮下,为今夜宴席画上句号。
片刻之后,州府逐渐安静下来。
玄明洗漱完毕后,来到玄业房中,
“哥,你瞧见方才,他那紧张的样子了?估摸着,是生怕刘延同我们多说些什么。”
“所以他才这么欢迎我们住他府上啊,方便监视咱们。”刘玄业摇头笑了笑,笑颜中略带轻蔑,“方才我已派手下在关键位置盯梢,一些行为可疑的人已经被阻隔在了宅邸外围。一会儿我们去寻刘延,好好聊聊吧。”
“嗯,我来寻你,便是此意。”
嗒——嗒——嗒——铜环轻轻叩着木门的声响,在这宁静的夜晚激起了些许涟漪。
“请进——”
随着说话声响,房门被从内打开,屋子正中的朱木桌上,摆放着几碟下酒小菜与两壶好酒,仿佛刘延早已猜到今夜定有贵客到访。
三人有着不约而同的默契,门开后没有多余的寒暄客套,他们只是静静地进屋坐下,并随手缓缓合上了半开的木门。
“臣猜到两位殿下定有不少话想同臣讲,便叮嘱信得过的侍从事先留了些酒菜,以备此时享用。”刘延右手提起玉壶,左手扶着壶身,恭敬地斟了三杯酒,举杯示意。
三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刘刺史果然如父皇所言,是个有心之人。我平生素爱与聪明之人打交道,能省去好些试探和麻烦。”玄明环顾四周,起身将靠近窗边的几盏烛灯吹灭,随后回到桌边,莞尔一笑,“秉烛夜谈,看得清彼此就行。”
“还是殿下想得周全。”刘延说着,微微颔首以示崇敬,“夜已深,这宅院内也不知有几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屋内的灯光何时熄灭,我就直接开门见山,将我所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请两位殿下稍候,”刘延转身掀起床褥,右手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轻轻一撬,床中央的木板翘起,底下竟暗藏玄机。
刘延手上捧着两卷羊皮纸,平铺在桌上,轻轻展开。
“自从我觉察到本州税赋有异,便暗中将部分州中富庶郡县的上供记录以及本州入库记载作了摘录,就拿上年一年的税赋为例,潭郡与齐郡的上缴记录中记载折合共十二万两白银,而最终入库不足七万两。”
昏黄的烛光下,兄弟二人顺着刘延所指之处,略显吃力地比对着暗棕色的羊皮纸上并不那么清晰的字迹。
尽管用竹简誊录的字迹更加清晰,但其本身不易隐藏,若常常携带精纸进出又怕引起眼线注目,羊皮纸虽易掉墨又不雅观,但用它作裹物之用携带进出最不易引人怀疑,权宜之下确为最好的选择。
“金额相去甚远,州库吏怎会这般轻易地交接了?”玄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