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奚唐感觉潮水漫过头顶,周身落入黑暗。
漫天火焰与大雨交替而至。
身体化作焦炭,血液变成岩浆,眼泪还未滚落就蒸发,灵魂叫喊着、哭泣又哀鸣。
有人安抚般摸了摸她的脸颊,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伊什塔尔……这次想去哪里?”
奚唐咬牙切齿,偏头避开她的手。
那双狰狞的骨爪顿了顿,缓缓下滑,轻轻按住奚唐的胸口。
“呵呵,那我帮你选吧,去瓦尔海拉好不好?”
“你不是想杀我吗?现在这么弱,杀不了的,去瓦尔海拉才能杀我呀!我是在帮你。”
“……不……”奚唐不想让她碰自己,摇摇头想往后缩。
那人却不管她,一只手握住她的后颈,轻轻笑着。
“不可以,芬里厄说他也不答应哦。”
耶梦加得靠近她的耳朵,温柔吐息,哼笑着,缓慢哼唱一首咏叹调:
“瓦尔海拉,瓦尔海拉,奥丁的英灵殿……
阵亡的勇士啊,女武神伊什塔尔将带领你们回到诸神黄昏……
世界之树,世界之树,伊德格拉西尔,你连接着纠葛的世界。”
下一刻,坚硬冰冷的东西猛然插入心脏。
奚唐还没来得及反应,剧烈的疼痛已经割开她的灵魂,割开昏沉的意志,割开一切混沌。
疼痛骤然降临。
奚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尖叫出声。
怎么还是这么痛。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依稀看见晃动的衣角,于是,她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拽着那片衣角,双手死死地抓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师兄?”
她抬起头,眼前阵阵发黑,青年近在咫尺的脸颊,瘦削秀美,瞳孔是枯竹一样的深褐色。
意料之外,奚唐没看见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她感觉自己正被他抱在怀里。
“源稚生?”
奚唐往下滑了一点,轻轻啜泣几声,声音沙哑,
“救…”
恳求一般,
“救救我吧。”
“我好痛啊……”
源稚生拨开她后颈湿透的长发,扣住她的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一点,下颌绷紧,语气带了些急,
“怎么才能让你不痛?”
奚唐深深吸气,把脸颊贴在他的肩上,彷佛要汲取他身上的温度,她嘴唇嗫嚅着,往他肩膀上挪了挪。
声音细若游丝,“让…我……”
源稚生附耳听着。
然后,奚唐像毒蛇捕猎一般,一口咬在源稚生的颈侧。
她用尽全部力气,直到喉间充满渴求已久的香味,她慢慢吞咽着,直到舒缓的凉意渐渐压下一切。
源稚生闭了下眼,按着奚唐后脑勺的手用了点力,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腰间,轻轻拍着,柔和又克制,未曾去管肩膀上的鲜血淋漓。
晚风还在吹着。
"天阔阔夜漫漫共谁同。"
直到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
长眠是会做梦的。
有的梦如黄粱南柯一般,比一个人的一生还要长,而有一些梦,鳞鱼一尾略过水面,只剩半圈涟漪。
血液流淌着所属者的记忆。
支离破碎的片段,奚唐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眼前滑过的,是属于源稚生的人生。
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他是二十岁出头的执行局局长,叼着烟,穿着黑色长风衣,手中的刀锋凌厉;
有时候他又是十几岁的国中生,在名叫鹿取的山间小镇奔跑;
居然还有他在卡塞尔时的某些场景,白色衬衣,穿着校服,墨绿西装外套上有银色滚边,端坐在大礼堂中,面色似水;
大多数人对他来说都只是过客,但总有不太一样的。
上一幕,天穹下,钢铁蜻蜓晃晃悠悠升起,一团团深绿色花球一样的树冠,它们簇拥着飞起的直升机,群山在天空下起伏,如同大地的波浪,直升机上,两个面貌肖似的少年站在一起,迎接自己的生日礼物,幸福彷佛要溢出来。
阳光熨展在两个孩子的眉宇之上,哥哥轻狂微笑,弟弟崇拜胆怯,那是谁也侵染不了的时光,连恶魔也会在地上跺脚不平。*
下一幕,却出现一间生满霉斑的器械储藏室。房间中间摆放者铸铁浴缸,血红色的水起落,哥哥用长刀贯穿弟弟的心脏,狩衣血染。
奚唐猛地按住胸口。
那种痛彻心扉。
观看的痛苦和亲身经历的痛苦之间隔着的是天堑一般的鸿沟。
但此刻,奚唐却切身领会着心脏被贯穿的痛楚。
还是痛彻心扉。
她真切地、难受地弯下腰,对上血泊里,弟弟温顺可爱的脸,他睁着双眼,眼底隐约旋转着金色曼陀罗花。
同样的花纹也出现在奚唐的眼睛里。
彼此看见。
细细的雨声突然开始变大,树木和木门依次闪开。绵绵的秋雨,神社的钟声。
巫女纸糊的白灯笼,小路旁盖着树叶的石地藏,夜里的鹿取小镇出现在奚唐的眼前。
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坐在一棵树上。
一棵至少百年的古樟树。
往上看,翠叶葱茏,虬枝扎入空中构筑出华盖高塔。
鹿取神社那龙一般弯曲的屋顶在雨中变得模糊。
古樟就在神社的院子里。
这是一座格外漂亮的回游庭院,山石、流水、廊下吊灯和谐的处在同一幅古画中。隔一潭锦鲤鱼池,对面是一座精巧的和室,歇山顶静伏,障子窗半开,一点半明半昧的灯光从中溜出。
除了依旧翠绿的樟树,远近一切的花草和树木全都只剩枯枝残叶,寂寂,且毫无生机的画面。
直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盖过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种哀鸣一般破碎的声音,仿佛有人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压抑着啜泣。
过了一会儿,哭泣声又变成笑声,肆无忌惮的大笑,宛若疯魔。
声音从下方传来。
奚唐低下眼睛,从树叶的缝隙里往下看。
穿着红色狩衣的男孩,在树根盘桓的地上站着,如同地缚灵一样,在树下徘徊逡巡,年纪不大,连树叶缝隙都填不满。
他一直低着头,双手捂住脸,发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声音。
乍一看,所有人都只会有一个想法:他很无害,他应该受到所有人的关爱,而不是在这里孤独地站着,我应该去抱他。
奚唐没有动作,恍惚间,她知道,这是一只饱含复仇痛苦的恶鬼。
那种杀死别人无所谓,毁掉自己也不可惜,世界末日都没什么,只要复仇的恶鬼。
他没有注意到奚唐的到来,不过奚唐现在也没功夫管他。
因为刚才,她突然发现,这个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的地方里,她好像可以使用言灵诶!
瞬间精神一振。
奚唐的言灵能力觉醒得很早,这些年风里来水里去,称得上是得心应手,用得很习惯,在那里几个月都没法用言灵,一直觉得缺着点什么,不是很舒服。
奚唐按捺不住了。
言灵·霖索
序列号:81
血系源流:海洋与水之王
危险程度:高危
发现及命名者:挪威极地探险家,混血种弗里乔夫·南森(1893年于斯瓦尔巴群岛)
古老的证言从她的嘴里吐出,森严的语句宛如几千年前在海底鼓动着的,对水的颂词。
领域缓缓张开,雨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雨珠却没有消失,悬停在奚唐的周围。黄金瞳在静静燃烧。
奚唐快慰地扬起头,望着头顶虬枝构出的华盖高塔。
神社以内,所有的水彷佛全都拥有了生命,他们活了过来,如同蛇影一般的扭动,兴奋着张开自己的嘴巴,叫嚣着要为她冲锋陷阵,为她鞍前马后,最好不过为她而死。
空山寂廖,唯余颂声。
奚唐神色一动,彷佛受到另一种召唤,眼前闪灭出种种画面:
额间裂开金色瞳孔的年轻人躺在黑石的王座上,胸口插着白骨的长剑;少女们在石刻的祭坛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尖叫,好似分娩的前兆;黑色的翼在夕阳下扬起遮蔽半个天空;铜柱上被缚的女人缓缓张开眼,她的白发飞舞,眼中流下两行浓腥的血……
自然而然,奚唐口中本该结束的古奥语言过渡成另一段未知的语句。
新的领域从天而降,缓缓覆盖旧有的领域。
它的边界泛着淡淡的荧光,看起来很温和。神社的地面却因为重力一瞬的加注,开始开裂,古树枝桠下弯,水珠联结的蛇影不再悬停于空中,它们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对着君王流泪。
源稚女早就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诡艳染血的恶鬼脸庞,他目光木然,痴痴看向坐在树上的奚唐,瞳孔却全无焦点,彷佛灵魂已经游离躯壳之外。
直到熟悉的言灵降临,他才动了动嘴角,就像浮世绘中一个绝世的歌姬活了起来。
言灵·王权,属于源稚生的言灵。
“哥哥……”
他呢喃出声,声音带着一丝稚嫩,注视着那个闯进自己梦里的天外来客,歪着头,轻轻笑起来,染血的狩衣在笑声中震颤,衣纹彷若流水。
……你是谁?这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
奚唐还没来得及震惊这是什么言灵,意识已经疲惫至极,视野渐渐模糊,她脱力一般歪靠在树干上,差点没从半空摔下去,艰难地扯扯眼皮,闭上眼睛,黑暗丝丝缕缕缠绕上她。
……
……
这一觉奚唐睡得并不安稳,周围空间狭小,翻身翻得极为艰难,发丝黏在脸颊两边,很难受,模模糊糊折腾了一阵,感觉身边有人帮她拨开头发,奚唐半梦半醒,满意地往他怀里贴了一下,过一会儿,又觉得太过闷热,辗转离开。
过了许久,始终没太睡好,意识再醒一点,她眉眼丧丧,心情显然不好,略略睁眼,抬了抬头。
光线昏暗幽沉,遮光窗帘拉得严实,在客厅。
奚唐从不算宽敞的沙发上撑起身,一眼看见沙发尾上坐了个纹丝不动的人。
浑身血液缓缓流动。
源稚生扭头看过来,看不清表情,双目隐隐绰绰的,像埋着黑色酷烈的焰火。
“……”
奚唐咽了下口水,喉间仿佛还有铁锈的味道。
呃…先道谢还是先道歉?
奚唐犹豫着,摸了摸鼻子,想起梦里看到他秘密的事,出声先问源稚生,
“一直没有问你,你的言灵是不是……”也不能用了……
话未说完,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来,在略显安静的客厅显得有点突兀。
奚唐眨眨眼,源稚生订了外卖吗?还是房东或者邻居上门?
!
!!
奚唐意识到什么,跳起来。
哎哟!
昨天约了张佳乐出门买盆栽,他说那就顺便过来给她送点训练程序,之前比赛太忙,还没来得及到她住的地方看两眼。
奚唐给过他这里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