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桉离开的第一年年末,颜祈回了一次蓝月岛。
海风哀鸣,皓然一色,雪花飞旋而下覆满他的肩头,颜祈站在王家的门口想,原来蓝月岛下雪是这样。
春山哆嗦地直搓手,忍不住劝道:“还是等雪停了再来吧,奶奶这么冷也不会出门的,要不你先去我家待一会,说不定等下就开了。”
“你回去吧。”颜祈淡声道。
王淑华有意刁难,觉得是他破坏了这一切,又联想到那时夏桉刚恢复一点记忆在院子里说的话,流着眼泪将颜祈赶走,隐约猜到他们之间有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索性都不愿意再见。
春山是个重情义的,这种时刻哪会让他一个人站在这里,高声朝院子里喊:“奶奶,我,春山,李叔他们让我送点东西给你,再放下去都要冻坏了。”
“......”
中途二妞看不下去,给他们送了暖手炉和军大衣,也朝里面喊:“奶奶,我,二妞,我妈让我送点东西给你,她说这种天容易风湿痛,陈医生也让我带了些药给你。”
王淑华从头到尾没有回话,大门紧闭。
蓝月岛极少有这样低温的时刻,春山站到最后实在耐不住,比了比外墙的高度低声说:“要不我直接翻进去算了,这墙不高,等下我把门从里面打开,你再进来。”
“……你这样她更加不会让我进去。”
“那怎么办?”春山烦闷踢了脚地下的雪,溅起半米高,以前都能住在一起,怎么现在连门都不让进。
颜祈低垂下冻僵的脸,神情淡漠,“就这样吧。”
岛长和孙副总也着急,颜祈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没有办法装聋作哑,更何况大家最近才冰释前嫌在蓝月岛规划上勉强达成一致,两人在屋里鞋底都要磨平了。
孙副总一年前两头通吃,最后偷报给颜淙岛上的消息算递投名状才没被踢出局,之前一直躲着颜祈。
他听过颜祈骄横的名头,况且颜淙对自己这个弟弟一直不错,从长远看,颜祈肯定还是对蓝月岛上心的,日后少不了见面,他准备把这当作了一次立功的机会。
大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茶水四溅,也懒得再顾及岛长的面子,直言道:“一个老婆子好大的架子,直接把门拆了就是。”
岛长知道王淑华的脾气才一直劝阻,况且他实在想不明白颜祈为何还要来这里,夏桉已经走了,王家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再去惦念。
孙副总朝门外大喊一声让大家集合,岛长如临大敌,之前堆积的矛盾好不容易化解,王家和他沾亲,更何况王淑华上了年纪哪经得住这样的场景,生怕这么多人到时候惹出什么事端来,使了个眼色让侄子也去找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半路,有人迎面跑过来大喊道:“进去了进去了,那个王老婆子开门了。”
在门外站了一下午的颜祈终究还是进去了。
王淑华没有管他,打开门后就一直待在厨房里,颜祈回到二楼,推开门闻到那股熟悉的沉朽味。
这间屋子保留了太多他们相爱的记忆。
夏桉房间陈设一切如旧,那时她离开得太过匆忙,王淑华舍不得变动,只把窗户关了起来。
小兔子夜灯放在书桌上已经落了一层灰,颜祈轻轻拍了下,还没坏,他擦干净想塞到抽屉里,木隔板年久腐化直接掉了下去,画纸散落一地。
往昔就这样铺陈在他眼前,颜祈瞳孔空洞了一瞬,才发现那些无脸的画竟然全部都是他。
这一年颜祈二十一岁,拾起那些画就像是失而复得的礼物。
薄薄的画纸一湿就透,颜祈蹲在地上收拾了很久情绪才带着那些画纸下楼。
王淑华将菜摆上桌,母鸡汤香气氤氲,散养多年肉质紧密,两人面对面缄默不语,王淑华在他离去时叹息道:“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回头望向王淑华,突然发现她这一年彻底苍老许多,羸弱的身躯顶着满头银丝像一朵摇摇欲坠的蒲公英,都不要风吹就能倒散。
离岛前,颜祈找到孙副总再三交代,王淑华那一处不允许去打扰,免得吓到她,又嘱托春山帮忙照顾。
春山盯着他颓丧的面孔,点头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
颜祈把画放回了明珠园,他极少在这里居住,宅子里的人也是车到山脚下才知道他今天会来,颜祈把画一张张整理好,在这里多住了几天。
有天下午,他推开画室门出去的时候,看到了正在赏画的厨嫂。
厨嫂恭谨低下视线,歉意道:“颜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这。”
颜祈看了眼墙上那幅澳洲小男孩的画像,那是他第一批带回来的画,画室摆不下了,有一部分移到了墙外。
明珠园如今像一座画廊。
颜祈:“没事,她的画本来就需要被人看见。”
厨嫂顺应夸赞道:“夏小姐画得越来越好了。”
她回想起那个恬静沉稳的女孩一阵唏嘘,又记起那日颜祈将车钥匙推到她面前说的那番话,近两年的相处她知道颜祈本心善良,只是他们年纪都太小了,这段感情实在可惜。
她作为局外人看着颜祈如今的样子心生不忍,踌躇问道:“夏小姐,她还会回来吗?”
颜祈沉默良久,无法再欺骗自己,“不会了。”
厨嫂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她毕竟没有立场,前面那句话已然是逾矩,她悄悄退了下去,徒留颜祈一人站在画前。
颜祈有时候也会想,他和夏桉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走了今天,他想过夏桉也许没有那么喜欢他,可是感情本来就不对等,爱情有浓有淡,这不过是世间寻常事。
颜祈没想要那么多,少年时期情感醒悟得突然,他分不清何时喜欢上的夏桉,又或者他一直在做这件事情,那些只是浸入骨髓的习惯。
他没有办法不爱夏桉,他只是没有想到夏桉会如此恨他。
“小没良心。”颜祈嘴角止不住地向下撇,视线变得虚妄。
从五岁到二十一岁,他还是把夏桉养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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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颜祈飞回澳洲。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他站在那栋楼下,第一次光明正大来的时候,是余薇带着他去的。
临到楼下,颜祈还是没有信心,余薇下来的时候不成器地看着他,他问夏桉过得好吗,余薇冷哼一声,说你不是清清楚楚。
颜祈埋着头不作声,余薇气道:“反正我已经跟桉桉说了,以后她就是我们颜家的女儿,那些事你想都不要再想。”
“妈!”
“你还有脸说。”余薇甩下这句话径直上了车,颜祈自始至终没有敢回头看一眼。
他害怕对上夏桉失望的眼睛,他已经骗过她很多次了,颜祈也想在夏桉那里做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做一个她愿意喜欢,愿意原谅的人。
但今晚有点不一样,往常这个时候夏桉应该早就到家的,他又在楼下等了一会,阳台终于发出光亮,颜祈看了会觉得不对劲,跑到楼上使劲敲门。
过了半分钟,门从里面被打开,是一个陌生女人。
夏桉又搬家了。
颜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但他开始变得更加隐秘,像躲在暗处永远无法见光的鼹鼠。
入夜,穿着外卖服的女人隔了好一会才小跑赶来,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里今天突然有点急事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302。”颜祈截断她的话,将蛋糕递过去。
女人接过蛋糕有几分迟疑,问道,如果对方不愿意接受怎么办?
“不会的。”颜祈简短地说:“她最是心软。”
八点,女人完成任务从楼道口出来跑到那棵最大的树后,将手里的钱递过去:“这是刚刚那位小姐给的。”
树后灯光暗淡,她看不清颜祈的神色,有点不安地问:“是不是地址错了,那位小姐说她不姓李。”
颜祈将钱接过,从钱包里抽出十张新的递过去,“可能吧。”
女人没好意思接这笔钱,摆摆手解释道:“不用不用,先生您给的佣金已经够多了,况且我今天还因为孩子的事情迟到。”
颜祈动作略停,转而问道:“你想去那家蛋糕店上班吗,那份工作应该会轻松许多。”
两日后,夏桉思觉巧合走进了那家蛋糕店里询问,女人站在收银台前温和地朝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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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年,颜淙转了两个中等项目让他跟着练手。
颜祈开始早出晚归,忙碌的生活让他没有时间多想,飞去澳洲的次数逐渐减少,等晃神察觉已经到了冬日。
颜淙三十岁了。
他敲开颜淙的办公室想要提醒他今天早点回去吃饭,颜淙站在落地窗前正在通话,他乖觉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候,不会再同从前一样直接冲进来。
权利交替最能促进成长,颜淙好像永远比他快很多,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他撑脸看着颜淙那头还茂密的头发,因为长期锻炼面孔气质依旧优越,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平直的肩上镀上一层光辉,颜祈不想说话。
有那么一刻,颜祈突然觉得夏桉那个时候愿意选择颜淙也还是个不错的选择,她那么好,颜淙没有理由不爱她。
就算一开始没那么爱,久而久之,他总会把夏桉排在前面,可能只需要一两年,也可能只需要几个月。
反正不管哪种,颜淙在夏桉那里都是有机会的,不像他,颜祈低头扯动嘴角,又开始喘不过气。
年末,颜祈时隔两月又飞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这里的气温永远和江洲市相反。
南澳四季日暖风和,颜祈从前以为是夏桉不喜冬才精心挑选在这,但现在想来其实是有他的地方,夏桉都不喜欢。
他看到了许安安,小孩才三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夏桉好像很喜欢他。
颜祈站在远处沉思,如果按照他从前制定好的人生规划,夏桉在成年后的第二天发现那枚戒指,现在他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旁边,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但夏桉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过,她从不会把珍贵的东西放进琉璃柜里。
所以颜祈也无法在里面找到颜淙送她的戒指。
他跟在夏桉后面第一次停下脚步,望着她明媚释怀的笑脸问自己,人可以依靠记忆生存吗?
至少,颜祈还是不行。
倘若继续向前是渐行渐远的遗忘,他愿意留在深冬。
颜祈又回到了蓝月岛。
他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去赎罪,海神庙重建了一次,岛长让他在功德碑上题名,说这样蓝月岛后辈世世代代都会记住他。
颜祈写夏桉的名字永远写得比自己好。
长风的父亲没再出海远洋,他不必再坐在渡口远眺等候,颜祈却总是在老渡口碰见他,两人静默无言望向海面。
他问长风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
长风难得聪明了一回,反问他为什么也来这?
颜祈看着枯黄逐水的落叶给不出答案。
但好在长风不会追问,颜祈避免了这个难题。
长风问他夏桉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回到海底变成美人鱼了,颜祈才反应过来,长风其实从来没有说过谎,他看到了王淑华救夏桉的全部过程,才误以为夏桉是从海底游上来的美人鱼。
“她不会再回来了。”涛涛浪声吞没他失意的低语。
海神庙建成的那天,颜祈没有出席,红烛破响,金斑璀璨,他扶梯爬到大榕树的顶端,远处脆裂的声音将沉睡多年的蓝月岛再次唤醒。
颜祈抚过粗粝古老的树干,修长的指节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绕指将红绸系紧在顶端。
蓝花楹书签和修好的深褐色方盒互相缠绕,覆在红绸下方随风相触。
在方盒里刻上名字依旧很难,十九岁那年如此,二十四岁还是要吃很多苦头。
平南和夏桉会永远留在蓝月岛。
那是她给他取的名字。
也永远只属于她。
海风猎猎,颜祈站在高处轻声说:“今年你系得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