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中一片宁静,连带着以袅也没能说出话。
“我的眼睛怎么了?”以袅盯着知闻,反复回想着这句话,“他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该怎么了吗?如果真的有问题,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之前认识我。”如果刚刚还只是疑问,那么以袅现在将它换成了肯定句。
他死死盯住了知闻。
“刚刚是净化了吗?”安德鲁揪了一下安德烈的衣角,安德烈神色不明,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周围沸腾起来。
“净化了,‘非抽取’的净化!”
“真的!知闻身上的‘沉沦者’气息全都没有了!”
“是不是……终于有救了……”
以袅面对这喧闹起来的氛围,眉毛微微挑起。声音还是那些声音,但自己却仿佛被洗涤过了一般,耳畔竟然变得清净了许多,整个人像是重获新生了,不再因为噪声而恶心得头晕脑胀。
净化不止对知闻一个人有用。
“可是为什么只有知闻一个人?”
一道声音从角落里突然飘了出来。随着这句话的尾音落下,整间屋子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对啊,为什么只有知闻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几秒,随后转头看向以袅和知闻。他们目光汇聚、神色复杂,质疑的、绝望的,种种难以言明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如同被神明抛弃而陨落的废石,沉沉砸了过来。
我们怎么办?
以袅不清楚这种“净化”对哨兵的意义是什么,却切实地感受到萦绕在人群中的压抑与沉重,如同受到了句句无声的指责。他平静地回望,没有发出辩驳。
“他要跟我待在一起。”知闻对乔伊说。
乔伊终于明白了这人的动机。旋即他陷入沉默,眉心抽动了几下,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他看了一眼知闻,发现对方也在盯着他看,没有一点要把眼神收回去的意思:拽着张二五八万的脸,活像一个“你不答应就死缠烂打”的地痞流氓,顶多因为长得花里胡哨,所以是美化版。
偏偏这流氓还有胡闹的本钱。
乔伊妥协道:“先让人带他去白塔,你跟我去检测一下‘沉沦者’。”
知闻唇角漾出几分笑意,他摩挲指尖,仿佛还在感受二人适才遗留的温度。
“我去去就回。”他对以袅说道。
然而他的话没有得到应答。知闻望向以袅,却发现以袅也在看着他。
那眸光意味不明。
*
“您好,我是总部分派的廊道管理员吴屏,乔伊博士让我为您带路。”
乔伊临走前为以袅叫了一个带路者,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位。
这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扔进人海冒不出头的气质,说话声音细小却语调平稳,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压住了眼神的灵光。黑色制服让他穿得板正,干净得不像样子,保守估计每天都得洗三回——布料看着都发毛了。一块在以袅记忆中出现过数次的冷金属在衣襟上熠熠生辉,大抵不时就要被主人认真细致地擦上数遍。
他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站得跟个标兵一样,看起来很以自己的这身装扮为傲。
以袅扫了一眼,发现吴屏的手上戴着一副同知闻相同的黑皮手套。
“手套也是制服的标配吗?”以袅开口问道。
“……不。”吴屏顿了顿,声音比开始更加洪亮道,“这是我个人的喜好。”
他们从会议室慢慢踱步,这次移动的速度不快,以袅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这块地方。
“真神奇。”他状似无意地开口。
“您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那难怪。这里是人类联盟的中枢基地,仅是建设就投入了极大的资源和人力。”吴屏的语气带着些许兴奋。
“即使是‘末日时代’后资源紧缺?”以袅试探着接道。
“即使是从‘末日时代’以来。”吴屏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数十年前,天灾突发。全球高温下,覆盖千里的冰川迅速消融;臭氧层大幅削弱,沙漠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土地上蔓延,没有任何一个人预见了气候的巨变。”
“那段时间真是灾难,冷热不定、地震频繁,在最后一场酸雨中,疫病爆发,人类数量急剧下降到灾难前总人数的百万分之一,这段时光被称为‘大末日时代’——”吴屏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以袅,“抱歉,这些你是不是都知道,我是不是说多了?”
与其是说多了,倒不如说刚刚好。
“没有,很难见到有人能够对那场灾难有如此详尽的认知。”以袅适时随口恭维道,他惯会看碟下菜。
“正是灾难造成毁灭的裂纹,我们才能见证后来人类荣光下的伟大。”吴屏说,他露出崇尚和向往的神情,带着真心实意迸发出的对某个物种、族群的敬意。
以袅对吴屏微笑,事实上他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
“然后呢?”他追问道,“后来发生过什么?”
此刻他们恰好经过那条与以袅来时相似的玻璃长廊,但走向似乎并不一致,于是以袅判断这是另外一条路。
“此后我们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时期,生活重新步入了正轨。为了统筹使用手头的资源,世界放弃了以往各自为政的状态,重新合并为一个‘人类联盟’。联盟管理着普渡城,给予人类和平稳定的生活,她维持着社会的运转,努力创造下一代的繁荣——而联盟的心脏就是我们脚下的基地。”吴屏有些澎湃,他停住脚步,从长廊的玻璃外望出去。
“看,这是人造的杰作。”他的指尖点了点那道屏障。
然而,从以袅的角度看出去,廊桥的屏障外只有一片无尽的漆黑。
他挑眉。
“这里是基地风景最好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普渡城。”吴屏转头,看向以袅。
“是。”以袅回答。他试图挑起另一个话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哨兵居住的地方,我们称之为‘白塔’。”那股向往的表情重新出现在了吴屏的脸上。
“时代无名的英雄们。”他赞叹道。
白塔。
这个名字在以袅的脑中回荡,他恍惚觉得熟悉,似乎很久之前就与它相处了很久;却又觉得陌生与抗拒,就像相处了很久也只是尴尬的容身地,嗅不到任何归属的气息。
“你也是哨兵吗?刚刚没有见到你。”以袅摇摇头,换了一个话题问道。
“……不,我不是哨兵”吴屏突然平复了热情。
他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表情却无法立刻随之冷淡下来,于是一个稍显怪异的笑容僵在了吴屏嘴边。他抿抿唇,加快了脚步。
“再往里走,就是‘塔’——”吴屏停在廊道尽头,他的话音突然顿住。
尽头的另一边,知闻出现在他们面前。
以袅挑眉:“这是怎么穿越过来的?”
“辛苦了,接下来我来带他过去。”知闻笑眯眯地向吴屏挥手,态度熟稔。
而吴屏只是嗯了一声便颇有些高傲地撇过头,脸上刚刚还焦灼的表情莫名奇妙在一瞬间变得七上八下起来,连以袅告别的招呼都没回应,转过身便从廊道匆匆离开。
甚至用的还是小跑。
尽管整个过程他都在努力表现得镇静,甚至差点踢起了正步,然而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仍是如耗子见了猫——明明是个没做什么见不得人事的良民,但看起来心虚得却像半夜三更撬了知闻保险箱。
以袅奇怪地看着吴屏的背影,又瞧了眼满脸带笑还挥着手的知闻,暗道:“难道是旧情人相见分外眼红?看起来不像和平分手的。”
他不自觉将这句话说出口,引得旁边还在乐呵呵笑的知闻突然猛喷了口血:“不是……别瞎猜啊,小心我告你诽谤。”
*
知闻从震撼中脱离出来耗了点时间,而以袅等着他。
“所以你是谁?”以袅看着面前的人。他停在原地,没有急着跟随知闻继续向前走。
“我以为你已经认识我了。”知闻耸肩,露出一个微笑。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知闻。”以袅说,“而你已经带走我两次了。”
“两次?”知闻侧脸看向以袅。
“一次在巷子里,你把我带到了这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儿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以袅掰着手指,“还有刚才,你把我从实验室划到了……白塔。”
知闻扬眉:“你还记得我们两个在巷子里见过?”
以袅:“只记得去过,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闻盯着以袅的脸,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哦……”
“那你想不起来别的什么吗?”他继续道,表情却添了几分若有所思。
以袅看着笑得“人畜无害”的知闻,莫名其妙觉得有点上火。他情绪一向内敛,第一次短时间内起伏这么大——这让以袅陌生的同时又觉得奇怪,他做了两个深呼吸才勉强把烦躁感压下去:“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就说,不想说就闭嘴。”
知闻笑着说:“说什么?说你在大马路上对我见色起意,试图霸王硬上弓?”
以袅嗤笑道:“胡说八道。”
知闻很无奈地耸耸肩:“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
以袅面上反应淡淡,笑了一下:“不可能。”
他下意识就开口否认,然而看到知闻一脸肯定的样子,那坦然中又带点哀怨的神情被他拿捏得十成十,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装出来的。于是以袅又忍不住怀疑人生——他当时浑浑噩噩,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对知闻做了什么。
而且——以袅盯着知闻。
那张脸实在是对他胃口——也不对,估计是对所有人胃口。
漂亮和美丽是客观的。
知闻笑容的弧度加深,他看着以袅,似乎很满意他现在被堵得哑口无言的状态,直到欣赏完毕,他才抬起那只完好的胳膊,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好吧,没有。”
以袅吊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朝实地上坠了下来。但他一脸平静地看向知闻,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
知闻依然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以袅发自内心觉得原来一个人可以那么欠揍。
不行,起码现在不行。
以袅再次深呼吸,把打人的念头压了又压。
“但你确实救了我。”知闻看着正在深呼吸的以袅,开口道。
以袅被呛住了。
空气被哽在喉咙口的感觉不太好受,以袅拼命想把话头咽下去,结果发出了一个小小的嗝音。他有点艰难地说:“……有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知闻把笑忍回嘴边,眨眨眼睛:“下次一定。”
以袅张张嘴,又闭上了。他像是有点自暴自弃:“……你继续。”
“知闻,哨兵,十八岁。”知闻答道,“简单来说,我需要净化,你能净化我。”
十八岁,在以袅眼里还是个小孩。
“等等,是个小孩。”以袅下意识琢磨自己的反应,“那我的年龄应该比十八更大,且不止一点。”
“如果不净化会怎么样?”他心里突然松弛了一块,呼出一口浊气,问道。
“会死。”知闻笑着回答,他回答得很轻松,仿佛答案无关紧要。
会死。
不知道为什么,“死”这个字的冲击力极大,仿佛以袅刻在骨子里的触发器,提起来跟这个字眼有关的东西总会触发他神经上的刺痛——就像萧啸死在自己面前时,那滴无法解释为何会流出的泪。
“会死。”以袅小声重复道,知闻的声音像是在脑海中开启了无限回放,回放内容就是“死”这一个字。
方怀瑾一枪打死那名重伤哨兵的场景重新浮现在以袅眼前,还有安德烈的眼神,这不禁让以袅从心底冒出疑惑:他们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能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并且如此轻松坦然?
“所以如果没有你,我大概现在已经一把火烧了送去做化肥了。”知闻道,“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谢谢。”
以袅看着知闻,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知闻看着以袅,“净化。”
以袅很坦诚地回答:“我不知道。”
知闻看着以袅的眼睛,意外地没再追问。
“走吧。”几秒之后,他说道。
“去哪儿?”以袅下意识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