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一架子书当什么了?”以袅觉得好笑,但他心里明白知闻在闲扯,于是也没正儿八经搭理他,皮笑肉不笑回道,“况且这也不是我的财产。”
“不能比,那一架子书是联盟的,我们充其量就是个图书管理员。”知闻眨眨眼睛。
扯淡。
以袅懒得鸟他,下巴颏一抬点了点那堆“首富的财产”:“从里头看出点什么门道来了?”
知闻挑眉,撇嘴耸肩,但还是听话地将将目光重新投到那张地图上。
两张薄纸片并排放在一起,一张脆黄陈旧,一张则是材质带着点弹性的绿色,干净程度则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倘若单单按照文字判断,黄的来自大末日时代前的文明社会,而绿的则来自现如今的人类联盟;如果再认真地评判,甚至可以说它们来自不同的时代。然而不管曾经隔了多远,此时它们重叠在一起,有一种交错的奇妙感,尽管只是过了二十年。
时代的交替可以过渡很久,也可以在一瞬之间走完。
知闻弹了一下那张比它的“前辈”大了快小一倍的新纸:这图上不同颜色标得花花绿绿,折线曲线直线波浪线描了一片,三角圆圈一个叠着一个,能看出来绘图人用力过猛却又技术不精,看起来就像抓不住重点的差生做的语文笔记,笨拙却够认真,让人迷惑费解中却又饱含热泪——
太努力了,却又努的是没什么卵用的力。
知闻看得眼疼,深深觉得这其实是一种不太人道的物理攻击,好歹得评上个工伤。他深吸一口气又低下头,这回终于看清了层层颜色覆盖下的大多数地方还用极细的黑笔点着密集的点——那是沙地的符号。
他目光径直扫过去,不出所料,地图上普渡城与野郊联系的“门”所处的位置做出了明显标注,知闻伸出手在这张图上比比划划,心下了然。
原来如此。
电子屏的信号没覆盖到野郊,在普渡城之外,用纸张记录信息确实是最好的方法,但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未免过于奢侈,毕竟稍微添置上那么一小撮出城用的装备就要倾家荡产,更别说现在大多数人连牙缝里的菜都舍不得抠出来的社会里,还能毫不吝惜地用这么一大片书写纸来记录信息,再加上他能从“门”出来,甚至可以直接接触到野郊相关的地理信息……
持有者非富即贵,来过这里的不是普通人。
知闻一边翻一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白塔收到的资料,在其中扒拉着有没有相关的权贵失踪案,然而他翻遍记忆也没有琢磨出来丝毫这方面的任何信息——上层那群废物,狗血八卦奇多,实际与野郊相关的却少之又少。不过,虽然那群该出栏的猪是吃得肥头肥脑,一掐能出一把油水,但却惜命得紧,一个个抱着头往基地里面一缩便打野郊八辈子远,死活不出来,还真没爆出过什么需要搜救的消息。
这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又蹿回哪里去的倒霉玩意儿大概率还活着。
知闻觉得神奇,“啧”了一声。随后他一脸嫌弃地拎起那只几乎快被灰埋了半截的背包——条件所限,选择性洁癖地——抖了抖,确定里面没别的东西后把它放在地上摊平,将一张地图铺展到上面,另一张则拿在手上观察着。
山洞里黑灯瞎火。他勾勾手叫了声以袅:“过来一下。”
“什么事?”以袅问,向这边踱了两步。
知闻一把捞住他的手,冲他笑道:“借个光。”
双手相触的一瞬,淡蓝的光便从两个人的掌心缓缓泄了出来,山洞里一瞬间亮堂了不少。
以袅面上不显,只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真会物尽其用。”
“多谢夸奖。”知闻还在研究手里的两张地图,“脚不疼吗?坐下吧。”
以袅颠颠脚,觉得自己确实站不长时间,于是也没客气,往下一蹲席地而坐,借着光也凑到了两张图前。
知闻余光观察者以袅的动作、表情,确保从这个角度以袅能完整地看到自己手下的两张图。他见得逞,脸颊边梨涡晃动一下,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的两张图纸上,仔细地翻阅对比着。
突然,知闻动作一滞,似乎又发现了点什么,搓着两张纸的纸皮怼在鼻子尖嗅了一下。
“返黄跟潮湿程度都挺有意思,两张纸不一个时间进来的,有个先后。”知闻判断道。
“谁先谁后?”以袅的目光越过知闻的头顶,向纸张投过去。
“旧的那张先,新的靠后,小的那张地图不是后来带进来的,不过时间应该差得也不多,难讲。”
知闻把背包放了回去,他察觉到以袅的视线,于是把地图递了过去,随后拎起地上的背包口朝外翻了一下,开始继续倒腾那只背包,几粒发霉发潮了的食物渣滓露出来,黏在背包的底部,似乎和布料已经长到了一起。
“这儿的洞壁又不活动,你是怎么到这儿的?哦,你说你也不知道。”知闻对背包念叨,他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默认先进来的那个无名背包客已经一命呜呼,“估计给饿坏了,饥寒交迫,大概率还有渴和缺氧,硬生生从生理上折磨死的。看来这只异种一般都是困着玩完了再吃,怎么这几次这么着急?看来中间得有几顿没……”
以袅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两张图纸上的字有点像。”
知闻跟没过脑子一样,随口回道:“啊,因为现在人类联盟使用的文字是‘大末日’之前通用人数最多的几种语言混合改编的,如果词源和现行的字符撞一块儿了,看起来相像一点都不奇怪……”
“你说图上的字看起来像?”知闻挑眉,重复了一遍以袅刚刚的话。
以袅把地图重新拿到了知闻眼前。
知闻把那两张图交叠起来辨别着,他的指尖沿着黄纸图上的曲线行进着,到了分歧的地方则浅浅印出一道指甲痕迹,同时对比着两张图片上的标注,直至顺着最明显的一条主干把整张图略完。
“大末日时代”下,地壳升降起伏和风力流水冲刷搬运强烈地改变了地表的形态,人类联盟所探测到的野郊区域内,只能看到一片黄热的沙丘,如果仅凭图像来看,根本看不出两张地图上横七竖八的走向描绘的是同一片地方,更何况那张新图画得花红柳绿,基本看不出表达的重心。
而以袅看出来了,知闻斜睨他一眼,很快做出了判断。
“是同一个地方的图。”知闻用手指弹了弹那张从人类联盟来的地图,“而且就在我们附近。”
“角落里这条河,某个江流的分支,现在已经干涸了——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地图上显示的这一段就在普渡城与野郊连接的某个内部门旁边。”
“你还记得我们从哪个门出来的吗?”
以袅眸光一沉:“五号门。”
“正确,这段河刚好就断在五号门旁边。”知闻将那张人类联盟的地图举起来,指给以袅,“看。”
以袅看着这份地图。河水断流的遗迹在这张图上已经变成了用黑笔点出沙丘的图像,代表这个地方已经被沙子淹没。而与地上那张旧的图像相比,旁边赫然多出了一个用圆圈圈出来的图标,上面标了个数字5。
而这段河流的一角也是在那张联盟地图上唯一被重新标注出来的“大末日时代”之前的遗迹。
以袅伸出手对了上去:“这是五号门。”
知闻点头:“起始位置,再加上车速、时间、方向,现在我们应该在——”
他把两人牵着的那只手抬起来,却良久没有落下去。以袅看了他一眼,收回眼神,利落地用手指在图纸上空荡荡的地方点了一下。
“这里。”以袅回忆着他们进入洞穴时看到的山体,“但图上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两张都是。”
“什么都没有,而且是在两张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知闻用两人交握的手指沿着刚刚他指出的车辆前进的方向后退又折返,重新估量着位置,“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以袅微微挑眉:“能用你的经验解释吗?比如异种领域之类的。”
“空间折叠都有可能。”知闻回了个笑。他没再往下说,而是看着以袅,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不对,总感觉哪里不对。
以袅在大脑中回想:洞口的黑土和它散发出的酸味、没有遮挡也能生火留下的余烬、红藓群与根管、软化的石壁、随意变换的洞道……
还有地图上本该标注这座山丘的留白。
以袅突然问:“你现在知道什么?”
知闻拍拍屁股站起身:“每次出现的异种都不一样,这次的,红色的类似苔藓一样的东西,是活物,但不是植物。”
以袅看着知闻,松开两个人的手:“那这个山洞呢?”
少了那束蓝光,山洞里瞬时间暗了下去。知闻在黑暗中的神色不明,但以袅好像能听见他隐匿在阴影下的笑音:“不知道啊。”
他知道,知闻其实什么都知道。
只这一个模糊的笑音,以袅便确定了答案。
比起自己得出结论,知闻更像是在等待以袅的回答。
为什么?
一时片刻,以袅思索不出他的具体目的,但不管怎样,直觉和理智都在不断告诉自己:不要装傻,要给出知闻一个合格的答案——要显示出自己的用处。
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卦,瞬间怒火上头又被强压下去,深深地看了知闻一眼,只觉得这人演技实在不怎么样。
或者知闻其实也没在演,不过无所谓了。
以袅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边整理思路边开口,道:
“洞口是一个风口,没有遮挡够呛能生出火堆,但那鬼地方偏偏有烧剩下的余烬,所以那晚应该是有什么类似植物的东西挡在的洞口,既能挡风,也能吸引人过来。”
“植被稀缺,野生植物纯度高,能卖出不低的价格。几个人既然会冒着生命危险出城,大概率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忙赚钱忙得脚打后脑勺,况且靠近植被还能减少缺氧的危险,背后的山洞恰巧还可以提供一个这样可以休息的地方——没人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哦。”知闻的声音有种引诱的意味,鼓励着以袅继续向下叙述。
以袅顿了一下:“于是他们走了进来,然后被吃了。”
“他们死前用了那‘植物’生火,但那只是看起来像植物罢了,它实际上是异种身体的一部分,是肉,也就是余灰那片里烧剩下的残余。”
“门口的黑土是黄色的沙砾被强酸腐蚀灼烧后焦化成的,酸的浓度很高,甚至能形成一个不小的坑洞,没准是红色藓群流下的腐蚀液,或者可以称之为胃液,负责捕食,为整只异种提供养料。而它们所驻扎的类似于‘藤条’一般的地方,应该就是输送养料的食管,同时也兼备消化功能。”
“嗯,还有吗?”知闻点点下巴。
以袅深吸一口气,憋死了没翻白眼:“山洞的洞壁其实是异种的骨骼和肌肉,这才能解释它奇怪的质地——为什么在受到胃液腐蚀后会产生那么剧烈的反应。它随时都能软化,也可以调整到如岩石般坚硬,这取决于有没有把人骗进来、捕食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食道自由伸缩,也许意味着它能操纵身体任何部位的形态,这可能就是我们后来遇到洞道突然改变的原因。”
“抬头——”以袅重新握住知闻的手,随着蓝光点亮山洞,他指引知闻向上看,“头顶我们跌下来的洞口已经几乎要完全消失了,它具有极强的再生能力,新陈代谢速度很快。”
以袅眸色微凝,道:“异种并非是寄住在山洞之中,这整座山洞就是一只异种。”
“所以我们刚刚能出来就是撞到它心肝脾肺肾的哪个部位,反正恰好就在他某个内脏的边缘。”知闻笑道,“撞了运了,万一裹在肉厚实的地方,能不能出来还两说。”
以袅看着知闻。
“不错,有道理。”知闻一只手伸过来嘴上就开始占便宜,“说吧小鸟,想要什么奖励?”
“不过,但如果那是异种食道,它完全可以就地消化,没必要再拖着那么大几坨人肉往洞里跑。”知闻补充道,“那张牙舞爪的东西就像烟雾弹,看着眼花缭乱的,实际上需要的顶多就是像吐出来的碎肉那样一点点能量,真正消耗大的东西恐怕还在更里边。那东西应该类似于它的心脏,供血中枢?或者其他什么。”
以袅眉心拧起来:“比起说是食管,或许成为‘血管’更为形象。”
“这么机灵,怎么办啊?”知闻看着以袅,唇角勾出一个亲昵的笑弧来。
“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