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闻从行政楼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到白塔,他靠在玻璃廊道上,眼神游离,抽完了一整根烟。
按理说,这家伙在密闭空间内“烧柴”就是在向周围无差别释放二手烟气体,妥妥的是个要被挂在网路上骂个三千条鞭尸的素质低下人群。然而基地配备着最先进的空气流通机,它们分布在基地的各个部位,转速极高,24小时不停息地将基地内部的二氧化碳抽出排放,再从专供的氧气供应场地吸收新鲜空气输送进室内,从而保证了基地内部所有生物的正常生活。
好巧不巧,知闻正面对着其中一处站着。他从口中呼出的白烟在空气中还没有停留两秒,就被廊桥口道处的涡轮吸了进去。
知闻盯着那个正在转的涡轮,觉得它怎么看怎么傻不啦叽,有些好笑。然而笑了半晌,他却突然又忘了自己在傻乐什么,一股莫名的惆怅突然涌上来。
此刻有烟有风景,心情酝酿得恰到好处,于是他突发奇想准备文青一把干点自己平时根本不可能干的事:看看能不能对着苍茫大地吟诗一首——非常遗憾,他对着烟和风景和着调节好的心情硬是憋了半天,结果脑子比脸还干净。
知闻很遗憾地摇摇头,好似十分痛苦地叹了口气。然而就在他此刻自娱自乐的精神状态达到巅峰、心理状态无比放松的时候,一声杀猪样的叫喊跟把刀子一样给他耳膜捅了个对穿——
“知闻闻闻闻闻闻闻——!”以袅被章灼珏和周昌兴架着,一条胳膊一个人,跟根软面条般坨着,“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意识到有人来了的瞬间,知闻条件反射地先一把将还在燃着的烟头给掐灭在手心里,手套上霎时便烫出一个洞。
“?谁?”他被这一嗓子吼得满头雾水,盯着以袅那张像个二百五的笑脸,千千万万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最后只发出了灵魂三问,“这是谁?叫我干什么?我认识他吗?”
一股子酒味扑鼻而来,知闻抬眼一瞧,以袅跟掉进酒缸子里刚被捞上来一样,浑身被熏得火热,酒气从内里透出来,脸上一片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虾米。两边的章灼珏和周昌兴也战况惨烈,看起来被误伤得十分严重——从衣着上判断,大概率是直接被吐了一身,章灼珏更惨一点,虽然看起来是尽力整理过,然而衣服的原色都快辨别不出来了。
三人勾肩搭背,感觉寒碜还需要丐帮反过来给他仨捐点。
知闻那洁癖尿性,看见这般场景不撒丫子就跑已经算不错了,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样个毅力支撑着他能站在原地。于是,察觉到对面三个人前脚绊后脚朝他迈进,知闻本着不能伤害战友之间的情谊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直到太阳穴暴跳如雷,最后还是向后默默退了半步。
“……以袅?”知闻的视线停在以袅脸上,声音听起来像是有点不确定,但他察觉到自己在憋笑。
“我错了。”章灼珏累得像刨了三天的地,一边扛着以袅一边忏悔,她发自内心感到八百辈子都没这么自我检讨过,“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会带以袅喝了,这丫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周昌兴在旁边气喘吁吁:“知、知闻哥——这纯属意外。两杯就躺了,那谁能知道以袅哥酒量差成这样啊!”
“拉倒吧,也别说喝完就躺了,哪怕能有一半的省心,等到明天早上起床我爬也得爬过来直接给这位大爷磕一个。这家伙,一个醉鬼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节更比六节强,疯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章灼珏看来是真累得够呛,说起话来两个字一喘。然而她的表情却十分精彩,跟泼了盆颜料在脸上一样,像是怒极反笑,但感觉下一秒就要崩溃到大哭出来,“这家伙出了门就直接撒丫子跑到光明大道中间的人行横道上,看见斑马线跟看见亲妈一样,要死要活地就就地一躺——光躺也算了,还一边捶地一边嗷嗷叫,嚎得那叫个地崩山摧壮士死,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没了!”
“光明大道啊大哥,那人流量车流量可不是开玩笑的,离发生连环撞车案就差那么一点,明天就能在法制日报上看见以袅正脸了。我、周昌兴和路边值班的交警,虽然以袅个子不小,但三个人一块拽他都拽不起来也太离谱了。结果实在没法了,随即从旁边拉了号人跑过来一起搬,四个人每人要么一条胳膊要么一条腿,各使各的劲还不行,得喊着号子‘三二一,起’一块用力抬——”
“最搞笑的是还没抬起来。”
“可能得耗了个一、半个小时,好不容易给他弄到路边,结果刚离地,刚离地!离我把他往地上撇下去就隔那么两秒!‘哇’的一声,张嘴直接大吐特吐浇了我一身……攒了两个半月的工资买的新上衣才穿了半天就直接寄了,我连烟都省着没买——请问呢?”
原本来的路上,章灼珏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本来就是她非要拖着不会喝酒的人大灌特灌,所以不管以袅醉晕之后闹成什么鬼样承担后果是她分内的事。但那件衣服是她心动了好久,从买烟经费的牙缝里抠出来的,还是人生中第一件奢牌——甚至是给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在衣服沾上一大坨呕吐物的瞬间,章灼珏真的悔恨交加,恨不得回炉重造、重新做一个不强迫别人喝酒的好人。
这时,一旁的以袅突然打了个酒嗝,扯着嗓子叫道:“知闻——!”
知闻莫名浑身一颤,跟被招魂了一样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回道:“哎。”
谁知下一秒,以袅突然唱了起来:“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章灼珏闭上眼,有些不忍再看。她早前已经笑过了劲,现在嘴角已经抽搐到发麻,心情也不再美丽到能把以袅此刻的发疯纯纯当作一个笑话看。
“……”她叹了口气,“我还带他去唱了K,这歌他特别喜欢,现学的。”
“我……”知闻有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看了一眼以袅,深知此人已经喝到了断片,语言系统紊乱,大概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此,知闻明白在唱出来这句歌词之前,以袅喊他的名字应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突然觉得有点不爽。
然而下一秒他真的不爽了。
“我去!”随着周昌兴这声喊叫,原本乖顺地搭着章灼珏和周昌兴的以袅突然一个冲刺,把架着他的两个人甩得屁股和玻璃廊桥“砰”地一声亲了个大的。知闻一只手还捏着那根刚掐灭的烟头,转身就被以袅扑了个满怀。
这一下吓得他烟头一甩,落在了地上。
以袅一个一米八多的大汉猛地扑过来,冲劲还不算小,知闻没绷住往后跌了两步。站稳脚跟后,他下意识先去看以袅的嘴,走运的是以袅把胃里的东西大多糟蹋到了章灼珏和周昌兴身上,自己倒还算干净。然而他还没完全松下那口气,便久违地感受到后腰一紧,感觉像是被两条手臂圈了起来。
酒气扑鼻,他抬眼就是一个笑得傻里傻气的大脸盘子:“嘿嘿、嘿嘿!”
“我……”知闻跟着就突然脑子转得发慢,热气“唰”一下就上了脸,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反应。
就在他发愣这两秒,转眼其他两个人便跟开了闪现一样,脚底抹油跑得连影都不剩,身后白塔“嘀嘀”传来两声认证,随即大门紧紧一开一关,两个人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知闻略微张开嘴巴,章灼珏和周昌兴这整套动作好似排练了那个三千八百遍,一点都不带多余的操作,连句“好自为之”都没留,扔下一个定时炸弹便滚得不知所踪——可谓十分之令人唾弃的流氓行为。
腰上的触感越发令人感到心悸,知闻知道自己现在本来应该把以袅赶紧拽开,但此刻,他平时油光水亮的脑子却突然卡了壳生了锈,思维使劲活跃都到不了小脑,整个人像块石头一样钉在了原地。
廊桥上不再有别人。
以袅跟他的身高差距并不算大,但此时正略微弓着身子,脑袋低垂下来,意识模糊地靠在知闻的胸口上,他眼神迷离,头部紧贴着知闻的心脏,不自觉地轻轻刮蹭着。隔着一层布料,以袅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身体,濡湿的潮热感伴着衣物细小的摩擦传递过来,让知闻突然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粘腻。
他如同一条被折腾到了干涸的河岸上的鱼,面对无比陌生的触感,腹部像是裹聚着一滩即将升腾的水蒸气,从皮肉深处滚烫开来。
一阵喘息声从耳畔传来,深且重,让知闻久违地不知所措。
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呼吸。
声音越发沉重,听起来就像有些东西在内里渐渐崩塌。它正一点一点蚕食着——知闻说不出正蚕食着什么,但他已经开始不再清醒。
沉醉与昏迷也算是一种传染病。
*
以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知闻的床上。
身体舒爽,衣物整洁。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被章灼珏灌酒的时间点,宿醉带来的痛感猛地袭来,差点让以袅以为自己的脑袋其实是个摔炮——还是炸碎了之后用胶带重新缠起来的。
他眼前一片晕晕乎乎,挣扎了两三秒,起床的想法最终还是被迫扔回肚子里。
以袅重新在床上摊成了一块煎饼,但刚刚那两下扑腾足以让他感到天旋地转,于是他呼出两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去调节身体状态。
然而,就在此刻,在他的头脑终于放空的那一瞬,昨晚的记忆如涨潮了一般涌入脑中——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刹那间充斥了他整个的大脑。下一秒,大脑便像是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强制宕机了一样,逃避心理翻涌起来,以袅突然觉得人生失去了全部活头。
画面太美不堪想象。以袅简直不愿意承认浮现在记忆中的是自己的脸,他自闭了。
然而越是不敢回忆,回忆就越是发疯地挤进头脑。正应了一句老话,投胎不赶快慢,早死晚死都得死。以袅闭闭眼睛,随后用力睁开,强迫自己开始面对现实:他记得自己先是跑到了马路上发酒疯,再是冲着章灼珏和周昌兴吐了个精光……
然后呢?然后……
记忆没给他留下太多缓冲的时间,紧接着,《爱情买卖》的旋律伴着知闻的名字再次响彻耳边。
记忆进展到这里,以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骤然红紫交加,感觉如果要让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无比坦然地面对知闻,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倒也没有这么过激,不至于……”
以袅又不着调地想着,他大脑转得飞快,仿佛头脑过热了便可以转移脸颊上能把蛋煎熟一般的烫,此刻,他的思维天马行空,想到哪里就是哪里,已然成了一锅乱粥——
“如果真的去死,那还是不要吧。”
《爱情买卖》其实真的挺好听的。
“喝点儿酒吧,就一点,度数不高,我三岁的侄女都能嘬半瓶。”小酒馆里、昏黄的灯光下,章灼珏的面庞若隐若现。
“姐,你还有侄女?”周昌兴呛道。
“那不是说着玩呢吗!”章灼珏扯着嗓子吼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以袅,我保证,喝了之后你就能感受到种不一样的感觉——那感觉简直爽透了,就像抛开这糟糕的辈子重新活了一样。”
章灼珏本意是好的,她体会过那种上过天堂的感觉,害怕只有以袅还停留在想象中的地狱,于是便想将那张珍贵的通行证也撕下来一半分给他。哨兵在异能觉醒前是普通人,多少人平时连鸡鸭鹅猪都没杀过,上来就直接要求剁异种未免太强人所难,然而形式所迫,大多数人并没有机会进入心理训练营,于是每次战斗结束除却□□伤害,哨兵们还要面临逃避精神创伤的应激反应——他们自己管这个叫“战后综合症”。
为了缓解精神障碍,哨兵们开始通过烟草酒精来放松神经——说是放松,那也就是体面点的说法,实际上就是通过麻木精神来回避。白塔似乎有意引导着哨兵麻痹自己,不然就联盟那抠门德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怎么可能在大厅装上酒柜烟台跟天女散花似的散财?
以袅看着房间内的天花板,原先映在脸上的赤红逐渐褪去:从知闻,到章灼珏,到他叫不出名字的其他人——整座基地似乎由任何能够令人得到精神上瞬时快感的毒药构成与填满。它们让这群背负着所有秘密的人短暂地忘却既得痛苦,再短暂地重获新生。快感与遗忘给予他们的如同一段躲藏在石洞中的时光,仿佛这样就能够逃避掉所有的挤压、偏执与癫狂——全部抛诸脑后,找到足够支撑自己的乌托邦。
就像不再存活于这个现实的世界、漂浮在空中一样。
他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阳台被打开一条缝,推拉门与轨道摩擦的声音刺耳异常,如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尖锐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