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悬山下。
茂密丛林里空气湿潮,墨绿的苔藓从地底长出来,渐渐蔓延到石头和树干上,树下一只被荆棘刮伤的兔子奄奄一息,它浑身抽搐,额上的白毛沾染了苔藓的绿,最终四肢无力地摊开趴在地上,等待最终一刻。
不久,如黑云般的乌鸦落在了树梢,眼珠转动着盯在白兔身上,它们也在等,等待能齐声鸣叫的时刻。
鸟翅扑闪,黑色的云腾空而起,悬山内的一人坐在山崖边欣赏美景似地看着它们。
“丧事来了。”
他悠悠起身,黑色的袍子不伦不类地挂在身上,同样漆黑的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黑一灰两只眸子。
他整理好衣服,向山下走去,他的左脚似乎有些微跛,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但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像是在享受走路这个过程。
终于,他走到了山腰一片平缓的坡处,那里有一个像被几十条狗刨出来的巨坑,巨坑正慢慢散发着金光,一副壁画正静静躺在下面。
脸上的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但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他很喜悦。
“知道自己走得慢,还喜欢爬这么高。”坑洞旁边同样坐了人,赵银珠坐在坑边,两条腿自然垂下,露出一老一幼两只脚。
“这具身体我都用习惯了,如今还有点舍不得。”黑袍人掸了下袍子,这个动作活像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少爷。
赵银珠轻蔑地看着他清雅的动作,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他来了。”
“我知道,所以我下来看看。”黑袍人一挥手,从壁画里飞出来一道流光,重重摔在地上。
流光逐渐化出人形,姜北宿被黑褐色的线绑住了手脚,他愤怒地看着面前两人,嘴被上了符张嘴也只能发出呜咽。
他转着手腕催动法术,却发现在这里所有的符咒都是哑了火的炮仗,还没从手心飞出去就灭了。
他低头,手上的符纹以及戒指都没有跟着他的魂魄过来。
“活蹦乱跳啊,”赵银珠蜷起双腿,像看商品一样看着他,“这就说明他把那具身体养的很好,你可以安心了,姜兄。”
姜兄?
姜北宿眼睛睁大,猛然抬头,本来凝在赵银珠身上的视线移到了站着的黑袍人身上。
“怎么能不安心,姜家那个地方可养人了。”黑袍人手在脸上一拂,面具消失,露出了半张和姜北宿一模一样的脸,另外半张则像是从别的长相类似的人身上扒下来的。
姜—南—琸—
姜北宿嘴张着,口型不断描绘这三个字。
姜南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一挑,姜北宿感觉喉咙处一松,他立刻喊道:“你还活着!你怎么能与这...唔..唔。”
还没刚说完半句,姜南琸就又将他的嘴封上了。
姜南琸平淡道:“死了。”
姜北宿皱起眉,腰腹使劲,两条腿用跪地的方式立了起来,随后朝着姜南琸冲过去。
姜南琸轻松避开,并反手将他压在了地上:“睡吧,你没有醒来的那一日了。”
姜北宿脑袋被法力压迫,不自觉地流下一行泪,他嘴一直张着,反复在念叨一个字。
哥——
“亲弟弟,这么狠?”赵银珠发笑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姜北宿。
“亲生父母,不狠?”姜南琸面无表情地怼了回去。
这话惹得赵银珠轻轻哼笑一声,转而道:“这么多年你也就成功了两次,连壁画都是我挖到的,这次看大人他怎么说吧。”
赵银珠用树枝在地上沾水画了些鳖爬一样的符号,风一吹,符号就化了,飘在了半空中,向天上飞去。
姜南琸目光闪了闪,当年姜家只有他能进,姜家壁画就是他偷的,虽然最后南安城失利,至少也因他知道了其他壁画的下落,所以赵银珠说的话只能算是激他,这次在京城街巷里相撞也是刻意为之,他从头到尾要的都只是姜北宿的身体。
符号上天没一阵,就又有一道白气下来,看到那缕白气,赵银珠立刻坐直身体。
姜南琸也看到了,他不慌不忙地甩了甩手,不得不说姜北宿这些年还是学了点本事在身上的,刚才挣扎间法力爆发,差点将他的手点了。
待得白气越聚越多,两人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身体像是绷紧的两张弓。
白气成了一个小型的风卷,吹得悬山上石沙满天,半晌,从里面幻化出一道人影,来人白衣白剑,年似四五十,身材魁梧,他腰间系带上银蓝色的天纹闪烁,此人是天上人。
“拜见元惒大人。”姜南琸与赵银珠纷纷拜下。
元惒未让两人起身,而是先看向坑内的壁画,又看向昏迷在地下的姜北宿,这才道:“另外几幅到哪了?”
赵银珠低眉顺眼道:“都在姜家那小子身上。”
元惒道:“第七幅呢?还是活的吗?”
赵银珠:“还活着,如今她那副身体更好用了,活得更好了。”
元惒点头:“前几日听说兰泽去姜家闹了一场,他们怕是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有闹到长老那里,只是他作为壁画的创作者之一,有驱动的能力,让姜家那两幅提前开了。”姜南琸恭敬回道。
“无妨,让他闹,他上不了天的,”元惒冷冷下了结论,“天下和一,唯有此法,他违逆不了。”
闻言姜南琸正色,发挥了他姜家血脉唯一一点勤学好问的本质,道:“大人,这密法最后究竟能为大人作何?如何才算事天下和一?”
元惒这才深深看了他一眼,姜南琸身子一抖。
“都忘了你们都还是个半成品,”元惒叹道,“所有魂魄都能随意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无分别,所有都是一体的就是和一。”
说完,他又似压着脾气骂道:“当初教兰泽法术就是为了天下和一,谁知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只知上天享受,简直荒谬。”
姜南琸听着这骂人的话,突然觉得这元惒离天界人的身份远了些,接道:“兰泽司命管轮回,算是命脉。”
元惒道:“你懂得倒不少,正因为掌管轮回,所以才算是将天下和一重要一环,他教出来的那个壁画也是。”
说到这,不知元惒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贪婪,不过这点情绪转瞬既逝,等到姜南琸想要看清时,他便又回归了神仙的模样。
元惒:“你们等他们来悬山,到时七幅壁画全部聚齐,天下大动,万物皆可杀。”
姜南琸只觉得眼前一晃,元惒的身影便消失了,他松了口气,脸上换了狠戾,嗤道:“天下和一,哼。”
“在世之人都望已逝之人投个好胎,轮回司本应香火重,但我听赵尘说,那些香火全部供到了天上,这元惒可真贪呐。”赵银珠也抱着手臂嗤道,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
姜南琸站起,又带上面具,重新上山:“不用管他们,我们只要拿到合意的身体就行。”
*
被别人心心念念的身体正躺在溪村洞中,姜冶符纸化锁,将姜北宿整个绑起,可惜姜北宿还是没有丝毫起死回生之意。
“他魂跑哪去了?”顾茸也往他身体里输送法力,却输了多少便退回多少,这人已经是个空壳子了。
姜冶起身,手撑在第三幅壁画上,脸贴得极近,似乎在找什么,半晌他道:“在悬山。”
顾茸起身,学着姜冶的动作看过去,只不过这次她过去时,壁画有波纹状的颤动,是同为壁画的感应。
壁画上抽象的悬山之巅,有一道崭新的痕迹显现。
“他们知道我们赶不回去,挑现在下的手!”顾茸怒道。
“不是,那他、他怎么办呢?这人没气了,这魂魄也没有。”陈诺虽然不怕死人,但却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姜冶沉眸,在姜北宿额间画了两笔,道:“你们先将他带上去,我收了这些壁画就来。”
顾茸看出了他的怒意,让陈诺拖着姜北宿先一步领路上去。
一上去,遇见活人的气息,姜北宿的脸色似乎也活了点。
众人纷纷问‘道长怎么了’,都被顾茸以保证空气畅通为由赶走了。
“是魂魄离体了?这可大事不妙。”
身后突然冒出来个陌生声音。
顾茸和陈诺仍然蹲在地上用法力维持姜北宿的身体,听着这话,一齐回头。
“左筝?”
左筝手上拎着个装黑豆的罐子,看上去也是刚收割完回来的,而她身旁站着的男人是个脸生的。
两人打量着他,格格不入地穿着一袭白衣,长相面面的,看着比陈诺还好欺负。
被顾茸和陈诺同时盯着看,白衣人有些不自在,脸上透着粉红,背在身后的手挠了挠脸。
他这挠脸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袖子上的花纹,顾茸凭着自己的记忆电光火石之间认出来是天纹,旋即换了副态度:“天界大人。”
陈诺眼珠子瞪得老大,立刻也弯腰拱手。
白衣人笑着作揖道:“在下明齐,是管凡人缘分的。”
这么一说,和她同时被贬的就是这位,顾茸不由多看了几眼,咋长的不像左筝说的这么刁钻呢。
明齐明了她在思考什么,道:“当时一心急犯了错事,不小心牵差了线,不过幸好牵错了,如今能与诸位见面,皆是缘分。”
顾茸呵呵一笑。
明齐又道:“所以这次跟来是想跟司主您道个歉。”
顾茸疑惑:“和我?”
明齐道:“对,当年错将凡人线牵到了您身上,让您被贬,给您添麻烦了。”
顾茸震惊了,结巴道:“你,你把我牵谁身上了?”
“凡间一男子,”明齐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看到了墓穴,道:“啊,就是那位。”
正抛着三个小石片上墓的姜冶:“?”
顾茸:“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