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府极东九重仙阙,本也是座浮岛,一盏仙灯名为洗魄,就镇于九重仙阙间。
自白玉阶梯拾级而上,至最高处,云霭漫漫兮,白玉宫阙环绕,俯瞰恰似白璧,其中设九层祭坛,有宝灯置于祭坛中央。
宫阙脚下,一道人影正沿着长长阶梯抱头奔窜。
沈欺一路躲闪,对其紧追不舍的是头银白巨兽,气势凌人,掀起呼啸风声,自沈欺耳边划过。
在登仙楼被假勾明虐,出了登仙楼还要被真勾明追,试问还有哪个云澜弟子能比他更倒霉。沈欺跑得腿都要断了,心里叫苦连天。
此事要从今早说起。
清晨时分,沈欺掐指一算,来云澜府的这些天,他的修为蹭蹭蹭上涨了小小一茬,足够再取一颗赤鳞珠了,正好赶上旬末,是他和蔚止言定在九重仙阙碰面的日子。
于是仙术课刚结束,他便出了论术场,赶往云澜极东。
等沈欺来到九重仙阙,面对着牌楼后看不到尽头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层阶梯,出离悲愤了。
看看,看看,这是给人走的路吗!
好吧,确实不是。
沈欺爬个楼梯就烧掉几十张灵符,还剩最后九百级时,不速之客驾到。
正是勾明。
勾明看守云澜大阵,沈欺是知道的,而勾明在九重仙阙现身,似乎也不足为奇,至于勾明为什么看到他后突然目露凶光地扑过来,沈欺感到十分迷茫——虽然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但勾明既然追了上来,他不得不掉头就跑。
奈何双脚难敌四爪,时间长了便颓势尽显,沈欺这厢步履逐渐放得迟缓,可勾明仍然疾驰不止,将二者间的差距缩短了。
身后勾明追来之际,阶梯终究归于尽头,九重宫阙映入眼底,沈欺精神一振,脚底生风狂奔而去。
他一心藏身以躲避勾明魔爪,无暇他顾,慌不择路之下闯入祭坛,直挺挺撞上一人。
沈欺脚步不稳,趔趄着往前栽去,那人始料未及,遭沈欺牵连,活生生被他撞倒在地。
天旋地转。
与之同时,清冷气泽侵入鼻尖。
沈欺心上狂跳,猛地抬头——
被他砸到的神君衣袂飘飘,流雪冠束锦织玉带,此等矜贵端雅,除了云澜三府主还能是谁?
罪过罪过罪过,天大的罪过。
沈欺偷瞄过去,蔚止言的神情煞是茫然无辜,罪恶感顿时愈浓,手脚并用地就要起身,明明心急火燎,还得刻意轻手轻脚,免得唐突身下神君。手忙脚乱间,尾指缠住一段发带,沈欺无意一拉,于是扑通一声,又栽倒了回去。
这回愈发惨烈,他的脑袋直接磕上蔚止言左肩,算是彻底扑倒在蔚止言身上了。
沈欺一不留神酿成大祸,如今两人长发缭绕铺了满地,蔚止言更活脱脱是副翩翩公子遇歹人轻薄的情态,而歹人的下巴陷在公子肩头,双手摊成投怀送抱之势,有只指节还勾着发带与青丝纠缠不清,场面尤为精彩。
“……”
沈欺浑身僵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绝望地挪动脑袋,正对上蔚止言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心虚地一抖,有气无力:“三师尊,我真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莫动。”蔚止言温声道。
沈欺立马闭嘴,不敢再轻举妄动,缩头缩脑,活像只受惊的鹌鹑。蔚止言伸手将这鹌鹑虚虚一揽,而后袍袖翻飞,沈欺再眨眼时,两人已是双双站立的姿态。
这时他与蔚止言靠得极近,远远看去,简直像扒在蔚止言身上似的。
神君长发如流泉,自沈欺指尖淌过,却灼人般的,叫沈欺一骨碌弹得老远,又被锦织发带牵制住。他果断出手,三下五除二解开相缠发带,退回正常距离外,低头悔过:“弟子鲁莽,冲撞三师尊实非本意,但多加惊扰,望师尊见谅。”
蔚止言倒是不以为忤,安抚他道:“无须慌张。”
“却是何故使你匆忙至此?”
恰巧勾明尾随而至,凶悍目光逮住沈欺,咄咄逼人地冲了过来。沈欺颤巍巍地指了指勾明,罪魁祸首不言而喻。
蔚止言:“是因为勾明?”
沈欺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蔚止言了然,移步挡在沈欺身前。
“勾明,不得无状。”
银白巨兽原地刹住四足,碍于蔚止言在场,难以为所欲为,只是银色眼珠仍片刻不离地锁在沈欺身上。
“勾明本不该失态至此,”蔚止言询问沈欺,“你来时可是带了什么?”
沈欺挠挠头,掏出一沓灵符:“难道和我的灵符有关?”
蔚止言顺次浏览过那走笔肆意的符文,翻到底去,露出只不打眼的盒子来。
“啊,还有这盒海灵芝。”沈欺想了起来。
三日前,初等班里有位仙子随风雅会远游扶桑海,于海上百里天街大举扫货后满载而归,带回的特产见者皆有份,给到沈欺的就是海灵芝,他出来得急,把盒子囫囵收起,顺手捎上了。
海灵芝一出,原本消停的勾明再度躁动起来,蠢蠢欲动地凑上前来。
沈欺隐约弄懂了什么:“你追我是为了这个???”
勾明吭哧吭哧,算是承认了,死死盯着沈欺手里的盒子,完全移不开眼球。
沈欺总算看得明白:勾明眼里的哪里是什么凶光,那根本是饿虎扑食的红光!
蔚止言为他解惑:“海灵芝是勾明挚爱,不能轻易让它见着,否则难以自持。”
然则,堂堂镇府瑞兽之所以沦落至此,背后还有道不为人知的来由。此前关星楼放任勾明吃掉太多海灵芝,差些把它满嘴牙给吃坏,故关晨赋勒令勾明戒食半年,而禁令将过,沈欺正好撞上门来,勾明之面目才格外狰狞。
沈欺:……万万没想到。
他把盒子抛给勾明:“送你啦。”
勾明一爪子接过,瞬间恢复成威风可畏的高贵模样,仿佛那只为了海灵芝上蹿下跳的饿兽从来没有存在过。
“勾明。”
听到蔚止言暗含谴责之意的一声唤,勾明耳朵尖动了动,无意识摆正爪子,连足下蓬松的云朵都砰砰缩小了半圈。
蔚止言难得严肃教导它:“你今日行止放诞,罚你思过三天,往后切不可妄为。”
勾明沮丧地垂首,然后默默挪到沈欺跟前,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沈欺手心。
“它在向你道歉。”蔚止言说道。
沈欺摸了把勾明柔软的皮毛,颇有些爱不释手:“没事儿,你既然喜欢,下回有机会还给你带。”他道,“别再吓唬人了就好。”
勾明惊喜地瞪圆了眼,威严表象顿时崩塌,一阵摇首摆尾,心满意足撅着爪子跑回去思过了。
插曲告一段落,沈欺提起正事来:“三师尊,此次弟子前来,是为赤鳞珠之事。”
蔚止言探出沈欺境界,道:“观你修为进益已有小成,以洗魄灯相助,再取一珠应当不在话下。”
祭坛中央的宝灯飞来,那灯玲珑剔透,似玉非玉,灯身轮廓洗练如豆,镶嵌铭文,灯盏中燃着金色的长明灯火。
蔚止言一手执灯:“此即洗魄灯。”
《云澜府记》载,洗魄灯熔天地清正之息为烛,妖魔鬼蜮若心生恶念,灼其魂涤其魄,故而得名洗魄。沈欺直勾勾望着洗魄灯:“三师尊,有了这盏灯,对付妖魔就能手到擒来了吧。”
蔚止言失笑:“是,也不是。”
“洗魄灯之功,唯深厚法力方能驭使,少有神仙可以尽数释放其能。再则,倘若烛火熄灭,则洗魄灯与普通灯盏无异。”
“那,三师尊能否完全掌握洗魄灯呢?”沈欺忍不住问。
蔚止言摇头:“止言一知半解,不足为道。”
一束金芒涌入沈欺体内,他忽而紧张起来:“洗魄灯的烛火这样珍贵,用在我身上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蔚止言温柔目光之下乍现笑意:“你非妖魔,又怎会影响洗魄灯。”
沈欺指尖亮起红光点点,一颗赤鳞珠逐渐成形。他顺势提议道:“赤鳞珠还烦请三师尊先代为保管,等四十九颗齐全,我再一同归还雁归城主。””
蔚止言颔首:“如此,就将它暂置于洗魄灯中。”
沈欺添上雁城取出的另一颗赤鳞珠,投入洗魄灯盏。金色烛芯包裹着赤红宝珠,化作金红火焰。洗魄灯旋回祭坛中央,沈欺眼角追随而去,余光瞥见脚下一抹白。
什么东西?沈欺弯腰捡了起来。
那物白玉质地,做工精巧,可惜折作两段。沈欺越看越眼熟:这东西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而且是不久前……
他拎着莹白玉件要请教蔚止言,正待开口时,注意到蔚止言发冠下某处缺失,显然有一物不翼而飞。
沈欺又想起扑倒蔚止言时,身下似乎响起过咔哒脆响。他恍然大悟,继而惴惴失措,缓缓捧起手里断成两半的玉簪,心情也如这玉簪,摇摇欲坠地。
……也不晓得摔坏了衔云公子的贴身玉簪,把他卖掉后有没有可能赔得起。
哪怕巍峨如解岁渊,也载不动沈欺此刻许多愁。
沈欺小心试探道:“敢问三师尊,这只玉簪是何种天才地宝制成的?”
蔚止言:“只是钟山寻常灵玉。”
沈欺心凉了半截:蔚止言所说的钟山寻常灵玉并不寻常,因为这玩意儿一旦折损,无法使用仙术修复,只有手工补救,稍有差池更是落得钟山玉摧的下场。
或许是沈欺脸色太过绝望,蔚止言宽慰他道:“本是身外物,况且因起勾明,非你之过,不必挂怀。”
沈欺依旧良心难安,索性把心一横:“弟子定会想办法将它修补如初的,还请三师尊成全,允弟子数日。”
假使拒绝了,小弟子心底恐是过意不去,蔚止言转念应道: “好,但时限却须免了,你自身修行为重,此事切莫勉强。”
沈欺如释重负:“谢三师尊,弟子有分寸的。”犹嫌不够,表决心道,“弟子这就回去修炼!”
“嗯。何时你再登九重仙阙,事先云澜令传信即可,止言在此等候。”蔚止言清湛双眼微弯,霎时朗月清风落入怀。
定然是日光将蔚止言的笑容照得过于晃眼,沈欺傻了半晌,才呆呆地找回声音:“……是。”
遂拜别九重仙阙,离开时沈欺再遇勾明,几团云朵像模像样地织成四面□□,勾明自发将个庞大身形困在墙里,委委屈屈地面壁思过。
沈欺于心不忍,走近方知有猫腻:勾明是面壁不假,但它抱着海灵芝正吃得欢,面壁面得很是乐在其中。
勾明见是他,示好意味地挥挥爪。
隔着□□围栏,沈欺给勾明顺了顺毛,勾明早已被海灵芝彻底收买,受用地直哼哼,看得沈欺忍俊不禁:“我该走啦,下回再见。”
勾明听后,歪着头甩了甩尾,就有朵朵祥云簇拥到沈欺脚下,似要送他回程。
沈欺益发觉得送出海灵芝是个英明神武的决定:一举省下几十张灵符,轻松爬楼不是梦,岂不美哉!
驾云没飞出去多远,他倏而回首,勾明咔哧咔哧,依然在对付它钟情的海灵芝。
沈欺脑子里灵光骤闪。
他即刻调转了云头的方向,奔着云澜府西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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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欺踏进登仙楼,轻车熟路地找到第一扇门。
推门前,四周闪过飘忽黑影,他再看去,眼前唯有星河闪烁。
方才好像有人在那处,莫不是他看花眼了?
沈欺揉了揉眼睛,确定并没有什么人影,收回视线,星幕下掠过一阵微风,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他身后。
“三日未见,你又来啦?”
沈欺没想到又是守楼人,简直是掐着点儿现身,让他联想到关于守楼人的传言:“你是不是真住在登仙楼?”
否则怎么来得这么准时?
“唔,”守楼人假模假样地沉思了下,答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说了等于没说。
沈欺习惯了他的不着调,换了个问题:“我进来时楼里似乎还有人在,你从那边过来,刚才有没有看到有道人影?”
“不曾见过,兴许是你看岔了。”守楼人不以为意,“扫楼的神仙来来往往,有人也不稀奇。”
沈欺想想也是,遂将其抛诸脑后,推门入山河,关卡计时开始。
守楼人亦步亦趋,笑眯眯的:“如何,你今